箫(1)

(季旋) 《中央日报》 一九三七年三月十五日

现在的箫,当然不是古时的排箫,排箫小的十六管,大的二十三管,现在已没有人会吹了。现在的箫只是单管。我最初认识乐器是箫,最初听到的乐器也是箫。

我有位六十多岁的老祖母,她会吹,她有一对细管箫,是水磨竹,不同普通箫一样漆上颜色。出音孔做得非常小,又非常精细,上刻一付对子是:“寂来紫玉双双调;按出红牙袅袅音。”另外还有两首诗。她吹了五十年箫,这对箫跟她有二十七年,手摸上去光滑异常,颜色也泛着黄红欲透的光彩,当夏天的夜晚,她便拿出它们来吹弄,我那时一点也不懂,只觉得声音太静了点。祖母告诉我,“吹箫乞食”同“吹箫引凤”的故事,我当然最羡慕“吹箫引凤”的故事。

纳凉的地方总在大园的场地上,那儿有空阔的天地,有大树上的风声,祖母坐在她的藤靠背椅上,我就静静地听她吹箫,我那时觉得心里空空的,天上星星眨着眼,银河斜欹在天上,大树上有寥寂的风声,四周是漫漫的黑夜,箫声叫人飘然欲仙,又叫人毛骨悚然,有乌鸦鸟鹊之类从头上拍过翅膀,我又以为是凤凰来了。无论凤凰是怎样美丽,怎样和善的鸟,我总是有点害怕。因为那环境太安静了。

但我一心一意想学箫,而指头不够长,发音孔相距太远,祖母说等我长大了再教我。后来她又找出一支短笛,发音孔的距离很短,我的指头可以够得上。她在笛孔上写上“凡工尺上乙四合”告诉我如何放音。又在一张纸上写一个谱,要我照谱练习,那是一只仙花调,最简单的调子。后来我会的调子加多了,她把“梅花三弄”、“傍妆台”许多长调也抄给我,我没有现成的谱,都是记忆中得来的,板眼我不知她是否写得对,但我知道有许多节拍都是很合情合理的,在我十三岁那年我就学箫了,虽然放到“合”字时,第四指头还是够不上。后来不知觉中,“合”字也放出来了。祖母决定将来把两支箫传给我。我从简谱中得来许多新调,祖母决定也还有兴趣再学,但她不认得简谱,我把它们翻成工尺,她学起来很快,但极容易忘记。

祖母故世已七年整了,我带着两支箫就整整在外游荡了七年;又学会许多新调,但会了就忘记,还是记忆中的调子忘记不了;若是我亦能有六十七岁的高寿,一定还记得。把往日事、昨日梦,一起在这支箫上吹出来。 

编者注

张充和自己收藏及送人的宝贝很多,在苏州昆曲博物馆我就见过她捐赠的昆曲行头。其中有一套点翠头面,一个老式大箱子,熨帖地装着三层各种饰品,有镶着珍珠的,有凤凰造型的,有精美的簪,行家说,东西是民国早期的,私家订制,价格不菲,现在这样的工艺不多了,更鲜有人去花这个代价玩这个。还有一件大红斗篷,绣着金龙,精神抖擞,张充和曾在拜访者面前穿过这件斗篷亮相,别有气韵。这件斗篷张家大小姐元和也曾穿过,姐妹俩晚年在美国拍曲延年,可谓益寿的日子,但细细品味之下,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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