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读《郑孝胥日记》(中华书局,1993)前二册所记晚清事,深有感触。
一百年的事件真是不短,说到前清的人事,仿佛已经遥远得很,有时候想起来,不由得会把它当了“古代”。可是读这本日记,却又颇为恍惚,好些事情和场景好像就在前天或大前天。就说他在光绪十七年(1891)出使日本(他先任筑地副领事,后二年充神坂领事)到二十年(1894)归国这一段时间里写的东瀛日记罢,提到的好些地方、事情和话语,就和今天没有什么两样,让我想起去年日本旧游之地,如东京的后乐园:“园极林壑之胜,有小屋祀夷、齐,明王孙朱舜水于鼎革时避地日本所创也”(1891年7月10日,第一册,216页)。如镰仓的神社和大佛 “(八幡宫)有三石并列,大如栲栳,云时治则突出土,乱则没入地也,复有一石,高二尺许,绕以栏楯”,“(大佛)高五丈,建长四年上总国大野五郎右卫门铸造之”(1891年10月29日,第一册,243页)。又如京都的四条,“四条桥浪花楼……楼对圆山,前临河,河水湍急,多碎石,汹涌有声。地颇喧闹,车轮屐齿如沸”(1894年2月12日,第一册,396页),仿佛都和我看到的相同,特别是里面不断提到的高岛屋、三菱公司、“帝国伙蝶儿”(帝国Hotel),直让人恍惚中觉得历史好像并没有走过百年似的。
不过,有的世风人情在这百年还是变化很快,那时中国文人的出洋生活,现在是全然不见了,日本人的旧时风俗,如今也没了踪影。郑氏在日本似乎主要是在读书,读的还是《说文》和《通鉴》,也读宋人笔记,偶尔学两句英文,读一读《明治时势史》、《明治开化史》(见1891年6月20日),还对日本的新政大为不屑,像光绪十七年十二月因为日本之乱而幸灾乐祸,说“天败之以为学西法者戒”(261页),光绪十八年闰六月因了《日本新闻》讽刺伊藤“变法以来,外观虽美而国事益坏……盖伊藤始终学西法也”(第一册,311页)。所以尽管身处变法的日本,仍然长袍马褂,过着如同国内士大夫的生活,狎妓听戏,吃茶饮酒,似乎乐不可支。一天到了浴室,见到“裸体赤立者右男而左女,俯仰自如”,倒也觉得怡然(第一册,211页),这大概是甲午之前中国文人士大夫的风习?他批评日本人森大来肆意贬低中国的诗歌,则说到日本明治学西法以来虽然富强,但“汉学益衰”,所以搞得风俗日下,敦厚之本已亡(第一册,334页)。要到了甲午一战之后,他才在日记中有震惊和愤怒,“闻之(和议)心胆欲腐,举朝皆亡国之臣,天下事岂复可问,惨哉”(1895年4月18日,第一册,482页)。次日日记中还抄录了唐景崧自台北来电,说“(台湾)一旦授人,百万生灵如何处置?外洋能不生心?宇内亦将解体……铸此大错,曷胜痛哭”(第一册,483页)。看来,不变的是山川,常变的是人情,更容易变的是时势,难怪古人说“秦时明月汉时关”。
(1995年5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