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楷 法度与庄严(6)

悲剧的高潮在孤城被攻破,书法出现最浓郁的顿挫—“土门既开,凶威大蹙”—“贼臣不救”—“孤城围逼,父陷子死,巢倾卵覆”。

孤城城门被攻破了,敌人凶恶残忍,父子都被俘虏,父亲不愿投降,眼睁睁看着亲生儿子被杀。

《祭侄文稿》第三段是乐章的高潮。“贼臣拥众不救”,圈改涂去,改为“贼臣不救”,可以想见两次重复中颜真卿对历史小人误事的咬牙切齿。只是小人无名无姓,似乎连可以悲愤抗争的对象都没有。

到了“父陷子死”,是全文笔墨最重的部分,颜真卿书法美学中沉着厚重、磅礴大气的力度也达于巅峰。

那是要见证历史的线条,没有刻在石碑上,只是手写的草稿,但是力透纸背,有不可撼动的庄严。

—“天不悔祸”,是对颜季明年轻生命遭遇惨死的伤逝;—“携尔首榇,及兹同还”,带回了季明的尸骸,一起回家;—“抚念摧切”,好像还在怀念季明童年时被长辈抚摸的温暖,却已经是冰冷的尸体了 —“震悼心颜”,笔画线条里都是老泪纵横的苍凉。

《祭侄文稿》最后一段的笔墨变化非常大 —“方俟远日”(等待有一天),也许战争结束了,可以为颜季明找一块墓地;—“卜尔幽宅”,好好安葬这早逝的生命。写到这里,颜真卿情绪的悲恸纠结,变成书法线条尖锐的高音 —“魂而有知”开始,笔触流动飞扬起来,与颜体正楷的方正稳重不同,线条似乎逼压出书写者心里的剧痛;—“无嗟久客”,不要在外漂荡太久啊,是最后对死者魂魄的一再叮咛。

结尾的“呜呼哀哉”,干笔飞白,轻细的墨色像一缕飞起的灰烟,仿佛书写也随魂魄而去。颜真卿书法美学的千变万化,令人叹为观止。

《祭侄文稿》是没有誊写以前的草稿,所以保留了涂改墨迹,也保留了第一次书写时颜真卿的情绪。

从尚法到尚意

盛唐的书法,不再只是坚持“楷”的端正,不再只是坚持“楷”的法度,也开始追求书写者内在情绪真实的表现,追求书法随情感而流动的变化。颜真卿的墨迹因此不像欧阳询,甚至也不像他平日书写正楷的面貌,在盛唐至中唐的“颠张狂素”之间,颜真卿使“楷”、“行”、“草”甚至“篆”、“隶”,都有一起掺杂表现的可能。

理解《祭侄文稿》,理解没有修饰之前“原稿”“墨迹”的意义,可能才是进入汉字书法美学的关键。

《祭侄文稿》是难得的书法墨迹珍本,也是历史文件血泪斑斑的杰作,是领悟书法美学最好的真迹。

书法史说“唐人尚法”,很像在说欧阳询的严谨;书法史也说“宋人尚意”,宋代书家追求意境,不再固执法度森严。“宋人尚意”的关键,台静农先生认为是在五代的杨凝式,但是往上追溯,中唐颜真卿的《祭侄文稿》应该是一个值得注意的源头。

比颜体更晚的柳公权,是在颜氏启发下延续的发展。他的正楷如《玄秘塔》,保有颜体的端正宽阔,只是修饰得略为瘦硬而已。除了正楷刻石的字体之外,柳公权手书墨迹如《蒙诏帖》(藏北京故宫),也是楷、行、草交互掺杂,形成与颜真卿《祭侄文稿》、《裴将军诗》同样的美学表现,可以作为晚唐承袭颜体向北宋过渡的另一例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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