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岁那年,我发现我被南非政府视为恐怖分子,当时我正流亡海外,在南安普敦大学(Southampton University)法律系执教。我受邀参与一场在耶鲁大学当代历史系举办的会议,但无法取得美国签证。为什么呢?因为我参加了非洲人国民大会(African National Congress,常被简称为ANC,即非国大),一个由曼德拉所领导的团体,而他曾是以推翻南非种族隔离为目标的“民族之矛”(Spear of the Nation,又称Umkhonto We Sizwe)[1]的总指挥。因此,尽管我在英格兰是个安分守己的法律教授,但就我参与非洲人国民大会来说,我是恐怖分子。幸好,几个月后,支持非洲人国民大会的政治游说团在华盛顿占了上风,胜过南非政府雇用的游说团。美国国务院修改政策,于是我就从恐怖分子的名单上除名了。
“恐怖分子”这个标签之所以惹人憎恶,并不仅因为它是个污名。在南非,成千成万的人因为被视为恐怖分子而遭受骇人听闻的对待。由于被当做恐怖分子,我们可以不经审判就被拘禁,单独囚禁,无法与家人、律师或任何人联系。什么理由呢?理由是有关当局正在对抗“恐怖主义”,对抗它们对南非进行所谓的全面开战。而他们同时也会牵扯苏联带来的威胁,与各种各样的危险祸害,诸如“黑祸”与“红祸”,以及当中国崛起时,“黄祸”的说法也随之出现,通过这些把他们以反恐为名的自我防卫正当化。然后他们便恣意将我们从家里与工作场所押走,关进大牢。
此时要保持勇敢真是不容易!大祸尚未临头之前,你可能会单纯地以为,倘若你被监禁了,就抬头挺胸、保持信念,然后誓死不屈。现实则完全不同。你被困在小小的水泥方块里。你一下瞪着你的脚趾,一下又瞪着墙壁。再瞪着脚趾、再墙壁、再脚趾、再墙壁,你不知道这到底要持续多久才会结束。你不知道能做什么,也没有人可以与你聊天。这不是人该过的生活。人类是群居动物,我们是需要同伴一起过日子的。有些人想考验自己的意志力,因此花费数年的时间独自一个人坐在柱子顶端。我有位朋友是尼姑,她可以做到一两个月内完全缄默不语。但这是她自愿选择的结果,她是自己行为的主人。我被独自监禁则是出于被迫,不是让你借由沉思来陶冶灵魂,而是要透过孤独来毁灭它。
我仍记忆犹新,我当时是如何试着让自己有事可做,好让我感到自己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还有活跃的头脑与正常的情绪。我曾试着背诵全美各州的州名。我依稀记得我有次背出四十七个州,但我无法把它们写下来,所以在缓慢地按着字母顺序一路往下背之后,我不确定我到底背出了几个州。我那时两只手臂都还在,因此我像英文字母J一样吊单杠。然后我开始唱歌,再次按照字母顺序来唱:Always、Because、Charmaine—可说是一套1963年畅销单曲的私人精选。(顺道一提,肯尼迪总统遇刺身亡后,消息立即传遍世界,但我当时可能是唯一还不知道的人。大概有一周之久,我对此完全一无所知,因为我被监禁在一个与新闻隔绝的世界。一直到有个狱警实在忍不住,想把这惊天动地的消息讲给一个还不知道的人听,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为了让自己感觉更像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我会唱歌:
我将待在这里,一直待在这里,一年又一年,一直待在这里。在我所熟悉的小牢房里。我会待得好好的,一直待在……
另外,我也喜欢哼着由诺埃尔·科沃德[2]诠释、带有中上阶层风味的欧文·柏林[3]的曲子来振奋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