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终点站,他及时赶上了一辆有轨电车。(他后来觉得,如果那天早晨他坐的是平常那个班次的火车,亦即如果他必须等上几分钟才能坐上有轨电车—这是经常发生的事—那爆炸的时候他距离爆炸中心就会很近,他必死无疑。)他在七点四十分到达医院,向外科主任报到。几分钟后,他去一楼的一间病房,给一个病人的手臂抽血,以便做瓦色尔曼试验。配有培养箱的实验室在三楼。他左手拿着血液样本,心神不宁地沿着走廊向楼梯走去。大概是因为昨晚的梦,加上没有睡好,他整个早上都感到心烦意乱。原子弹的光射入走廊时,他刚好走过一个敞开的窗户。那光就像一道巨大的照相机闪光。他急忙弯下了身,一只脚跪在地上,用一种日本人特有的方式安慰自己:“佐佐木,加油!勇敢点!”就在那时(医院距离爆炸中心1650码),爆炸的冲击波贯穿了医院。他戴着的眼镜从脸颊上飞了出去,装着血液的试管被甩到墙上,他的日式人字拖鞋从脚底滑出,但除此之外,他并没有受伤,这得感谢他所站的位置。
佐佐木医生一边喊着外科主任医生的名字,一边快速朝他的办公室跑去。他发现主任医生被玻璃严重割伤。医院陷入一种可怕的混乱之中:厚重的墙壁和天花板掉落在病人的身上,病床被掀翻,窗户被震碎并割伤了很多人,墙上和地上到处都是血,医疗器械散落一地,很多病人一边跑一边惊声尖叫,但更多的病人已经丧生(佐佐木医生要去的那个实验室里的一个同事死了;佐佐木医生的一个病人也死了,他刚从他的病房离开,就在刚才,那个病人还在担心自己染上了梅毒)。佐佐木医生发现自己是这个医院里唯一没有受伤的医生。
佐佐木医生以为敌人只是击中了他上班的医院,他拿上绷带开始给医院里的人包扎伤口。然而,在医院外面,乃至整个广岛市,重伤和垂死的人们正踉踉跄跄地向红十字会医院走来。他们的涌入将使佐佐木医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忘记心底的噩梦。
佐佐木敏子小姐是东亚罐头厂的职员,她和佐佐木医生没有亲属关系。原子弹落下的那天早晨,她三点起床,因为有一些家务要做。她十一个月大的弟弟昭夫从前天起胃就不舒服,她母亲已经带他去了田村儿童医院,并会留在医院照顾他。佐佐木小姐即将年满二十岁,她必须为她的父亲、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和自己准备早餐。由于战争,医院无法提供伙食。因此,她还得为她母亲和弟弟准备一天的食物。此外,她父亲在一个为炮兵部队生产橡胶耳塞的军工厂工作,她必须在父亲上班前及时为他准备好带去工厂的食物。她做完这些事情并清洗和收拾好厨具时,已经快七点了。她家在古井,去观音町的罐头厂上班路程需要四十五分钟。她负责管理工厂的人事档案。她七点从古井出发,一到工厂,就和人事部门的其他几个女孩去了工厂体育馆。当地一个优秀的海军军人、前工厂职员,在昨天卧轨自杀。这个死法太惨烈,人们觉得应该为他举行一个悼念仪式。那天早晨十点,罐头厂准备举行仪式悼念他。在宽阔的体育馆内,佐佐木小姐和其他人为仪式做了妥善的准备工作。这项工作大概用了二十分钟。
佐佐木小姐随后就回到了办公室,在她的办公桌前坐下。窗户在她左边的尽头,距离她所在的位置挺远。她身后是两个高高的书架,里面装了由人事部负责管理的工厂图书馆的所有书籍。她在办公桌前坐定,把一些东西放进抽屉,并整理了一下文件。她想在登记新员工、解雇员工及离职参军人员名单之前,先和右手边的女孩聊一会儿天。就在她转过头、后脑勺朝窗户的时候,整个办公室突然被一道刺眼的光芒笼罩。恐惧让她无法动弹,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里(工厂距离爆炸中心1600码)。
所有东西都倒了下来,佐佐木小姐失去了意识。天花板突然塌了,上面的木质地板断成碎片,上层的人摔落下来,而且最上面的屋顶也垮塌了。但最要命也是最首要的,佐佐木小姐身后的书架倒下来,随之落下的书把她砸在地上。她的左腿在她身下严重扭曲,可能断了。人类原子时代开始的那一刻,在这个罐头厂,一个人被一堆书本撞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