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日,去拉孜县的一个藏族同胞家做客。主人早有准备,客房里长长的桌子上摆满了藏家特产的食物:炒青稞、烤羊肉、煮土豆、奶渣、糌粑、酥油果……我们团团坐下,东尝西尝,胳膊短的绕到桌子另一头,直接用手抓羊肉,七嘴八舌地交流哪样好吃……正大肆“围剿”那些沾着藏地腥膻气的食物时,藏家大女儿卓玛端着一大壶酒出来,给我们每人斟上满满一杯自酿的青稞酒。有人迫不及待地呷了一口,卓玛赶忙说:“我先给大家唱一支祝酒歌。”
随之歌声传来:在那东山顶上/升起白白的月亮/年轻姑娘的面容/出现在我的心上……她先用汉语唱,又用藏语唱了一段,我清晰地听见她唱道:“玛吉阿米……玛吉阿米……”大伙在卓玛嘹亮的歌声中举杯欢笑,气氛喧腾。我却被她的歌声牵引,忧伤地想起一个人:仓央嘉措。
玛吉阿米,藏语中是“圣洁的母亲,纯洁的少女”之意。后世也有人根据仓央嘉措《在那东山顶上》这样的情歌附会为他情人的名字。青稞酒喝到一半的时候,我在心里说:仓央嘉措,你是否能听见,如今,你的情歌还在被人们传唱?他们以此作为祝酒歌唱给远方的客人。你终于不动声色地融入寻常人家世俗的欢愉里,你是否感到慰安?
仓央嘉措是历代达赖喇嘛中争议最大,也是唯一一个不以其宗教地位和政治地位被人深深记忆的达赖喇嘛。“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世/只为途中与你相见”;“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初三的明月发白/它已尽了发白的能事/请你对我发一个/和十五日的夜色一样的誓约”……这些委婉动人又充满世俗爱欲的情诗,皆出自一个深居宗教、政治中心和清规戒律中心的达赖喇嘛之手,这让他充满了世俗的人性光辉,以及各种矛盾和身份纠缠、分裂的神秘力量。
一六九七年,仓央嘉措被选为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由此走上了他挣扎和传奇的一生。在布达拉宫,我看到了他曾经的寝宫——德丹吉殿,这也是布达拉宫唯一保存的与他相关的殿堂。站在德丹吉殿临窗远眺,可以看到远处的街市,熙攘的人群,寻常人家的屋顶挂满经幡(风马旗),有时鸽子飞过八廓街的上空,有时苍鹰掠过拉萨河岸。群山蜿蜒在布达拉宫面前,它却阻碍着森严的深宫与俗世的生活。
翻看仓央嘉措的诗作时,有一首诗让我不能忘怀,他写道:天空中洁白的仙鹤/请将你的双翅借我/我不到远处去飞/只到理塘① 转一转就回。仓央嘉措应该无数次站在布达拉宫张望不远处的村舍,自由流动的云天,以及前来朝圣的人群,但他并不钟情于“达赖喇嘛”这样的红袍加身,他更向往做一个普通的藏家人,能在夜里到酒肆饮酒;能每日穿梭在热闹的街道;能与善饮的汉子结成兄弟;能爱上一个平凡的女子,在月出东山的时辰与她在水边幽会……他向仙鹤祈求翅膀,幽怨地哀叹,不能自持地想要进入山下的世界。于是,他“黄昏去会情人,黎明大雪飞扬。莫说瞒与不瞒,脚印已留雪上”。
在许多人眼里,仓央嘉措情歌抒发的大多是爱情之思,他也因此成为亲近人间烟火的“情僧”而被一再提起。一个周身浸染宗教色彩和政治意义的活佛,以爱情为出口,找到一条通往世俗的道路,倒让人觉得仓央嘉措情歌抒发的不仅仅是小我的男女私情。时逢西藏政治宗教斗争动荡的复杂时期,被宗教身份挟持又身处旋涡中心的仓央嘉措,敏感的他所惆怅和渴望的“爱情”更多的应是对自由的渴望,对上层权势斗争的厌弃,对孤独的漫长跋涉,以及对人世缺陷和外界禁锢的本能的抗拒,还有对隐身于平常生活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