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的陷阱(2)

在托克维尔眼中,法国革命一爆发,柏克就对它充满仇恨,表现得像个气急败坏的老冬烘。柏克只见到革命彻底掀翻了传统的一面,却看不清让法国走向革命的内在社会机理,所以他无法理解人们竟然会以“如此野蛮的方法切割自己的国家”,托克维尔却认为,这国家的躯体其实已经死了,人们只是在分割尸体。

这两种迥异的判断,来自于不同的社会背景。在托克维尔看来,柏克是带着英国的有色眼镜来观察法国的,而他所研究的那个真实的法国,早已被旧制度的种种政治文化因素逼上了另一条道路。但至少在两件事上,柏克与托克维尔是无分轩轾的。

托克维尔不但预言民主的大趋势不可抵挡,而且看到了其中的隐忧。柏克则准确预见到了雅各宾专政的发生,甚至连后来的拿破仑上台也猜了个正准。作为生性保守的人,他们似乎都有先见之明,但能前瞻却无力预后的人,一般是没有说服力的。盖历史一旦被新观念带入危险地段,他们只擅长踩刹车,却不太会开车,所以社会动员能力极差。保守者坚称不可轻言废旧制,而在新观念激荡人心的时代,人们受变革的焦虑所牵动,多认为社会上的麻烦和弊病,率由庇护着当轴的旧制度造成,于是他们脱不了为当轴说话的嫌疑。

今人多认为是托克维尔最早提出了“多数暴政”的概念。然而柏克先于托克维尔六十年就说过,法国的民主制“正在沿着一条笔直的道路,迅速变成有害而不光彩的寡头政治”。他回顾亚里士多德的政治学,明示古人对于民主制要比今人更为稔熟,“他们认为那与其说是一种健康的共和政体, 还不如说是它的腐化和堕落”。在柏克看来,绝对的民主制就像它所反对的绝对君主制一样, 都不能算作合法的政府形式:“每当民主政体出现严重分歧,而且这种分歧往往必定出现,这时公民中的多数便能够对少数施加最残暴的压迫;这种对少数的压迫会扩大到远为更多的人的身上,而且几乎比我们所畏惧的单一王权统治残暴得多。”

柏克的另一个远见,是他从法国革命中看到了无序的民主将有另一种现象与之相伴,这大概也是对现代军阀政治的最早阐述了:“某个讨人喜欢的将军, 精于安抚兵卒之术, 掌握统兵作战的真诀, 将会把所有人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大军将基于人格原因服从他的调遣。在这种状态下,也没有确保军队服从的其他方式。但是就在这样的事情发生的一刻, 那个实际握有兵权的人就成了你们的主子, 你们国民议会的主子,你们整个共和国的主子。”柏克去世两年后拿破仑就任第一执政。这成为史上极为少见的准确预言之一。

与托克维尔从社会观察中得出的“定律”一样,这由观察历史趋势而得出的预见。但与我们更为相关的,是他们都从这种社会背后看到的另一种现象。

从托克维尔引用《法国革命论》一书的情况看,我相信他曾仔细读过柏克,肯定也看到了柏克对法国“文人”(men of letters)的恶毒攻讦。可能是为了照顾法国人的面子,他在这件事上并没有引用柏克。他是不是想到了自己的老师基佐,我们也不得而知,虽然基佐在讲授欧洲文明史时,确实已经讨论过“哲学要统治世界的愿望从未如此强烈,而哲学对世界的了解又从未如此浅薄”这一18 世纪的独特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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