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还告诉我,你年幼时,母亲改嫁他乡,父亲再娶,都忙于计较各自眼下的生活,不愿承担抚养你的义务。后来你的父亲死于胃癌,而继母在去世的时候留下遗言:不许你在她葬礼上穿白鞋子。这在乡下的风俗里,就是不认这个女儿的意思。
自己少年时的不幸遭遇让你竭尽全力想对自己的子女多加疼爱,但最后却因经济拮据无力妥善照顾而放弃自己的一个女儿。我无法想象,这个决定对你和外公来说有多么艰难。但人生里,多的是艰难的决定。百上加斤。
外婆。我们一起度过的时光累加到一起,有无一个星期?我们都不擅长诉说,也不擅长靠近。现在我给你写信,想把我们之间的距离写完。不知我的努力,能否被你看见。但是都没有关系,外婆,我知道你疼爱我,我都知道。是不是你对我的关心从一开始就带着某种更为沉重的情绪?当时年纪尚小不知个中缘由的我,并不太喜欢接近你,因为你神情里偶尔不自觉流露的悲伤会让人觉得不安,它们太沉,太重。
如今我知道,你只是努力在做着当初想做,却没有能力做到的事。为着不能重来的过去,进行着其实毫无必要的补偿。你在病榻上做的最后一双鞋也是给我的。穿上它,我没有办法挪动脚步,仿佛每一步都踩在你心上。所以我捧着它们,失声痛哭。
你患的是胃癌,发现时已经晚期,并发肠癌。遗传自父亲的病仿佛是一个上天迟迟才肯给出的证明:你真的是他的骨肉,无论他曾如何忽略你,离弃你。
而我的好记性不知是不是遗传自你,记得你年轻时,身形轻捷,善抽烟喝酒,大笑的时候仰起头,没有一丝保留。如今你被病榻困住,已长时间不能进食,时常陷入昏迷。呼吸里渐渐有死亡的气息,醒来时眼角蓄满泪水。我在床边坐下,为你缓解疼痛,轻轻抚摩你的胃。那一根根嶙峋的肋骨,细得仿佛鸟类易折损的翅膀。这就是我的外婆。
从亲生父母那里除却这如今正在消亡的肉身与无可医治的癌症,什么也没有继承到。你从小只好随着姑母长大,一生的时光绝大部分在困苦里煎熬。而养育你长大的那位姑母,为着养育你,不得不在花季的年龄嫁给一个病入膏肓的中年男人。
她守寡大半生,从无子嗣。粗重的体力活与粗糙的饮食将她捶打成一个体格瘦弱的女人,却从不曾改变她那总是心怀慈爱的柔软内心。所以成年后的你,像她一样乐观和善,凭自己双手解决困难。看着你被单外如今枯瘦如柴的手,才发现外貌上与你毫不相像的我,其实继承了你的一双手,它们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形状。
外婆,在这个世上,我还有些时间。不知除却这双手,我还从你那里继承了些什么,是一样不肯低头的倔强吗?
入学那一年我七岁,你带我去看相士,问我的学业前程。先头那些溢美之辞都被忘记了,只记得后来那个看来干瘦体弱的老太太说:这个孩子,命似石榴木。你哈哈大笑:好,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