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冠西渡(1)

在上海,8 月的战火一直延续到了10 月。一直对中日开战持怀疑态度的外国终于意识到,这场战争并不是一次临时性事件。10 月的早些时候,有报道称“在四川北路和宝山路之间的区域出现了激烈的徒手肉搏战”。城市里那些原先熟悉的建筑物突然间令人惊骇起来。一名记者称:“我与一名站在剧院的窗户内的中国士兵相互敬礼,后者衣衫褴褛,以一种友好的方式向我挥舞一枚炸弹,然后谨慎地往窗外窥视……他将这枚炸弹扔到了某个藏在小巷中的不速之客身上。”根据10 月13 日的报道,“自从战斗打响以来,上海的军事设施和租界以外地区一直处在密集的空中轰炸之下。昨天,日本的飞机在空中转了很大一圈”。 两天后,日本实施的一项行动让人联想到了国民党的“黑色星期六”事件:它轰炸了国际租界内的一辆有轨电车,导致许多中国乘客死亡,其中还包括一名18 个月大的女婴。10 月20 日,上海的火车站北站也遭到了空袭,火车站一片狼藉,整个城市都能看到它上空的滚滚黑烟。第二天,一批国内外记者在当局的护送之下来到火车站,详细记录了火车站所遭到的破坏。一时间,全世界的报纸上都能看到轰炸所造成的严重破坏。

淞沪会战最后阶段的战火开始于10 月24 日,当时中央军部队撤守至苏州河,面对日本12 万部队的狂攻猛打,前者最多还能坚持两周。11 月5 日,日本加重了打击力度,一支水陆两栖部队在上海西南150 公里处的杭州湾登陆。为了保卫上海,蒋介石已经从这个区域撤走了部队,因而导致此地易受攻击。

到了11 月早些时候,蒋介石必须面对一个不可忽视的事实:他的军队守不住上海。他决定,与其牺牲最好的部队,不如将它撤出,代之以一个更现实的目标,即通过开展消耗战,拖垮敌人,从而打破敌人速战速决的计划。11 月8 日,蒋介石的军事指挥官们都收到了一则准备撤出上海的秘密指令。出于显而易见的原因,这则指令并没有公之于众。相反,第二天,《中央日报》报道说,蒋介石提出中日之间进行直接磋商,以防止中国的危机进一步恶化。第三天,也就是11 月10 日,国民政府误导性地宣称上海的南部地区将拼死守卫。《字林西报》则讲述了一个不同的故事:

上海东部、北部和西部的战火燃烧了将近3 个月,昨天随着中国军队在夜间迅速从苏州河区域撤出,上海守军昨天开始将重点转移到南部,日本可能会将它们包抄并在下午夺取龙华。

第二天报纸头条披露了更多令人揪心的细节,“上海南部遭到敌军猛烈攻击”。文章赞扬了中国军队保卫祖国的努力,但同时也承认,中国军队已经被入侵者摧毁。11 月12 日,无法回避的真相终于公之于众:“南部的孤军获令撤退。”拼死守卫上海的情况并没有出现。9 天之后,上海的老百姓得知,为准备长期抗战,国民政府将转移至重庆。上海已经沦陷,南京也守不住了。军事指挥机构将迁移到长江上游的武汉,在那里建立中国中部的防守根据地。政府机构将转移到更上游的山城重庆,那将是最后的陆地防守堡垒。

内部人士要比报纸读者更早得知此消息,位于几百公里之外的南京政府办公室内的周佛海便是其中一位。11 月13 日,周佛海遇到蒋介石的政治秘书兼撰稿人陈布雷,后者告诉他政府很快会搬迁。周佛海最怕的就是政府在军事失利之下分崩离析。他在11 月16 日的日记中写道:“今日为新生命开始之日……日来悲观之至,谓中国从今后已无历史,何必记日记?” 周佛海找到了少数几样可以让他暂时忘掉痛苦的东西,其一便是酗酒。饮酒一直以来都是周佛海的嗜好之一,因此,他在等待首都沦陷的时候格外放纵自己。有一天晚上他听到屋外狂风大作,在烂醉的模糊意识中,这个声音让他联想到了明朝在17 世纪中叶落入北方入侵者之手时那阴风肆虐的破落景象。在他和妻子打点行李,准备逃往450 公里之外的武汉之时,周佛海感到自己就像1900 年八国联军攻打义和团践踏首都时外逃的清朝老臣一样。周佛海出生于富裕家庭,受过良好教育,所以他很自然地就会想起这些历史典故。但这一次的入侵所造成的灾难,其规模要远甚于他的前辈所能想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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