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离与特权,是一体两面,如果把两者都取消,也将产生新的问题。一个显著的例子是,“文化大革命”中有一些外国专家(包括已加入中国籍的“外国专家”)受冲击,其中被投入监牢的,除我之外,据我所知,还有艾培夫妇和柯鲁克,1973年三八节周总理向外国专家道歉时,除我之外,其他人都已被释放,而我也始终没有受到体罚。可见,与中国人民比较,外国专家在“文革”中所受的苦难要轻得多,如果没有特殊化政策的保护,后果肯定更加严重。
我注意到,这些外国专家作为群体来说,有一个特点引人注目,这就是犹太人的比例极高。我本人,艾培,夏庇若,沙博里,艾德勒,米勒,奥地利大夫弗莱,都是犹太人。歧视犹太人在世界范围内很普遍,有的犹太人为保护自己,不敢公开民族身份。我们电台有位智利专家,负责西班牙文的翻译工作。他来之前,我跟一位智利朋友聊天,说从姓氏来看,将要到来的这位专家是个犹太人,对方说不是不是,我认识他们全家,他们家信基督教,不是犹太人。在中国工作两年之后,这位专家要回国了,他在一家新疆饭店请客,站起来敬酒时说,我现在要发表一个声明,我的智利朋友一定会大出意外:我是犹太人。我以前在哪儿也没说过这个事,现在来到一个对犹太人没有歧视的地方,我就敢于说出这个事实。原来,他们家是为了躲避希特勒的迫害,从奥地利移民到智利的,到智利后,装作信基督教,没有公开自己的犹太人身份。他们家族在智利经营五金店,很成功。世界上很少有国家不歧视犹太人。中国完全没有这种观念,这是很特别的。我在向王玉琳求婚时,就跟她讲我不但是美国人,而且是犹太人,她问犹太人是什么?为什么外国专家中犹太人的比例这么高?这个问题值得研究。我觉得,一是犹太人四海为家,国家观念比较弱,二是他们历来被压迫,对被压迫者的同情较深。
中苏分裂时,在华外国专家内部也发生分裂。意大利人、英国人、法国人都分裂了,主要问题是跟苏联还是跟中国,听赫鲁晓夫的还是听毛泽东的。智利党分裂了,成立了一个反修党,叫马列主义共产党,亲华,老的共产党则反华。各国出现了亲华的共产党小派别。在中国的外国党党员支持中国的多,在各国内部恐怕还是支持苏联的多。
在中国的外国专家在“文革”后大多有反省,认识到过于把自己的理想投射到中国身上,以为中国可以一下子建立高度发达的民主,每个机关可以组织起来,选举自己的领导,出版自己的报纸,每个人都可以谈自己的意见,可以罢免不喜欢的领导,所以对“文革”满腔热情,即使看出有问题也要坚持,以为经过一段时间的混乱就能达到理想的彼岸。“文革”时我也知道危险,我跟玉琳讲,我得支持这些青年,我自己可能是浑身泥巴,完了,但是值得。后来在监狱十年,我一直认为“文革”是对的。个别哨兵敢跟我说两句话,我说在报纸上看到小学生黄帅敢于斗老师,觉得这小孩了不起,哨兵说你住嘴,你懂什么。我当时不了解,还觉得奇怪。一直到粉碎“四人帮”,我才慢慢醒悟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