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到第六年的时候,有一天,一个年纪较大的看守到牢房里来看我,问我怎么样,有什么问题。我对他说,如果我死了,你们把我的心挖出来,切成碎片,会看到每一片都是红色,没有一点别的颜色。他说好好好,不要激动,我们了解你,说完就赶紧离开了。过了不久,看守打开我的牢门,说有人找我谈话。我跟着他出了门,我知道,审讯室在右边,但他却带我往左走,那儿有扇从不打开的门,这时却打开了,我跨出去,走进一间小屋,里面坐着公安部七局局长凌云——这是我后来知道的。他开口就说,我代表人民政府向你道歉,我们错误地关押了你。他说,我们愿意采取任何办法尽量予以弥补,你要回美国,我们可以提供资金让你开始事业,我们可以送你到欧洲旅行,如果你选择留在中国,我们会在南方给你提供一个别墅,你用不着工作。嗨,用不着工作?我最需要的就是工作!我说我最不愿意的是不工作,而且希望回到原来的工作岗位上去。他说好,组织部门的同志会跟我谈工作的事。
除了工作,我只问了一件事:魏琳怎么样了?我曾经问过多次,他们一直告诉我她很好,她在等我,这一次,他们告诉我,三年前魏琳就跟我离婚了,现在已经再婚。
谈完事,我要回牢房拿我的汉英大词典——这是从斯坦福大学起就跟着我的好朋友,我却不记得是怎么带到监狱里的了——老白说,你不用再进去了,我给你拿出来。
这一天,是1955年4月4日。我在监牢里,已经度过了六年多的光阴。
我在一个女看守的家里住了一天。他们家就在监狱的大院子里。她丈夫是审讯科的科长,他们有两个小孩,叫我美国叔叔,一家人都待我很好。他们鼓励孩子们跟我玩,说这是一位很好的美国叔叔。我觉得,虽然我在他们家里只住了一天,但他们的善意对我回归正常社会起了很好的作用。我还觉得,虽然当时的工作制度并不完善,但公安人员个人的品质是很不错的。
老白说你可以出去玩,我真的出去了,一走竟走进了北京展览馆,在一个画展上看到了正在凝神赏画的邓拓。
猛然惊觉,我又回到了人间。
第二天,我搬到了华北饭店。监狱管理科的王科长先带我到中组部恢复组织关系。万万没有想到,中组部办公厅主任是在张家口曾同住一室的朋友韩劲草,他一看到我就流泪,走过来拥抱我,说真糟糕,把你关了这么久。接着谈我的工作,我被一阵悲观情绪席卷,说,我已经成了个老古董,还能干什么呢?老韩显得很难受,我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说,我不应该发牢骚,我可以学习。并表示愿意回新华社。他说,现在新华社和广播电台分开了,从工作考虑的话,广播电台更需要你,因为新华社原来有一些外国专家,但魏琳在电台,恐怕你会觉得不方便。我说没关系。中宣部负责人事工作的同志找我谈具体工作,然后新华社的吴冷西也找我,广播电台的梅益也找我,都想让我到他们的单位工作,这些都是老新华社的朋友,我并无偏爱,最后还是选择了更需要我的广播电台,成为广播事业局唯一的具有中共党员身份的外国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