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生中领受过两次通向监狱的“特殊任务”,第一次是1949年初在东柏坡。
我在东柏坡是突然被抓的,那应该是1949年2月中下旬。当时辽沈战役和平津战役已经胜利结束,北平和平解放,我们正期待着早日前往北平。我突然接到通知,让我到廖承志处报到。我兴冲冲地到达后,他给我看了一份由刘少奇签署的命令,让我和一位中央领导同志一起到北平执行特殊任务。我以为,即将承担的任务一定与处理中共跟美国的关系有关,很可能是为即将建立的新政权沟通与美国的外交关系。我很激动,我终将承担历史赋予我的重要使命,终将在中国历史和世界历史上留下自己身影。我匆匆忙忙地回宿舍收拾了几件衣服和盥洗用具。没时间跟妻子魏琳告别了,我留了一张纸条给她,说我先走一步,我们很快就会在人民的新北平见面。
与我同行的这位“中央领导同志”就是师哲。我上了师哲的吉普车。他穿着军装,好像还穿了一双小短靴,是个出远门的样子。我很高兴与他同行,我们原来就认识,我的印象中,他是位很和气的老革命。事后回想,有两件事比较特别。第一件,出发前,我正跟廖承志聊天时,新华社记者丁明拿着一个塔斯社的电报跑进来,说“臭名远扬的美国特务安娜·路易斯·斯特朗在莫斯科被捕并被驱逐出境”;另一件是告别时廖承志拥抱我,说小洋鬼子,不要太担心,事情总会搞清楚的,你可不要像“刘备进荆州”那样。按说这两件事都是非同寻常的,斯特朗我那么熟悉,怎么可能是美国特务?而我虽然看了《三国演义》,刘备进荆州是怎么回事却毫无印象。照常理,这两件事我都应该问一下,但我正沉浸在高度兴奋中,脑子自动屏蔽了这些疑问。
车上还有一个年轻的干部,后来知道他姓徐,别人叫他徐科长。师哲坐后排,年轻干部开车,我坐副驾位。我们的吉普车越过滹沱河,往北开了一段,车上还聊起刚刚听到的斯特朗被驱逐出境的事,师哲显得很吃惊的样子问我“真的吗”?走了一会,年轻干部突然说:糟糕,我忘了拿暖壶,路上没有茶喝。师哲说:路途很远,还是回去拿吧。吉普车调了个头,再次越过滹沱河,到了一个听起来叫“怀社”的村子的一个地主大院门口,他们俩走了进去,让我坐在车里等。过了一会,年轻人出来对我说:师哲同志有点事,要耽搁几分钟,你不如进来喝茶吧。
我下车,走进这个大院。院里有东西两个耳房,他把我带到左边的耳房,让我坐在桌边,说他去拿茶。这时,外面石板地上传来“笃、笃、笃、笃”的声音,我不知道是什么。正猜疑间,门忽然被推开,进来一个杵拐杖的人,他戴着很厚的眼镜,镜片后面的眼睛瞪得像铜铃。我以前从未见过此人,后来听说好像是刘少文——我就见过他这么一次。他两眼瞪着我,说:李敦白,我以中共中央军事委员会的名义逮捕你,你受美帝国主义的指派前来破坏中国革命!
好像头上被狠狠打了一棍,顿时天旋地转,只觉得整个屋子飞速转动,眼前星星乱飞,还感觉脑子里被什么东西使劲拽了一下。不,我没觉得他在开玩笑,我不认识他,而且他的态度非常严厉。马上上来几个士兵,把我衣服都扒了,有一个还扒开我的嘴检查,发现有个补过的牙,我很怕他们会把那颗牙挖出来,幸好没有,士兵只报告了这个情况。他们让我穿上黑色的衣裤,把我推到右边的耳房。这间屋子的窗户被木板钉得严严实实,里边一团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