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工会的人也都了不起。有个大个子的老头,原来是纺织工人,后来因参加工会被开除了,一直打零工。我每周一次给他们上课,给他们讲政治经济学,用的是苏联的政治经济学教科书,列昂捷夫写的,后来在中国也用。我就结合本地情况,给他们讲为什么工人受剥削。我说,好比几块木头,并不值钱,经过木工的劳动,做成桌子,就值很多钱,为什么?因为劳动创造了价值。这个老头站起来激动地说,嘿,没想到原来我就是共产党!他没想到这个道理。后来他跟我讲了他老婆的事。他老婆在床垫厂做了二十七年工,受工作环境影响得了肺病,结果呢,自己做了半辈子床垫,躺在床上竟然没有垫子。老婆死后,老头去找棺材店老板要棺材,这个老板是一个臭名昭著的公司老板的小走狗,这个工人本来就对他生气。老工人走进去,说,我太太死了,我要给她找个棺材。他个子很大,老板看着有点害怕,就说好好,这件事交给我,找了个杉木的棺材给他。老工人说,不行,我要最好的木材,最好的雕刻,最好的金属,你找店里最好的给我,而且我一个钱也不给你。她劳动了一辈子,最后连个垫子都没有!老板吓坏了,只好给了他一具好棺材。
另外一个老工人,有七个孩子,我到他们家吃过饭。家里很穷,主食是一种玉米面饼子,叫做“锄头饼”,hoecake,因为有时候就放在锄头上烤。这种玉米饼没什么味道。另外就吃一点点猪油,再就是吃野菜。七个孩子每人都会一种乐器,饭后一起演奏,唱歌,非常优美,简直是天籁之音,说和谐,那是真的和谐。这个老头住得离我们上课的地方很远,有三四里路,但他从不缺课,即使下大雨也走来上课,对学习非常有热情。
在Roanoke Rapids的时候,还发生了一件事。 有一天,乡下一个警察开车来找我。我还以为来抓我。他说,他们那儿有些农民在农闲季节到锯木厂工作,农忙要回家,但老板不给钱,来找我组织工会。警察怎么会来找我组织工会呢?而且木工工会是左派共产党领导的——当然这个他不知道。原来,警察所在的地方是一个深山老林里的村庄,村里有个杂货铺,店主是地方的推事,就是最低级别的法官。那些锯木工人向杂货铺赊账,购买食品和生活用品,他们领不到工钱,也就还不了账。这样,锯木厂老板、工人、推事就形成了一种三角关系,警察其实是为了推事的利益。警察把我拉到一片森林里的一个开阔地方,放下我就走了。锯木厂老板来了,很高,很壮,还带着同样块头的三个儿子。我当时十九岁,而且特别瘦小。老板看了看我,问:工会就你?我说是。他有些不好意思,对儿子说:哼,就这么个瘦小伙子,那就算了。后来在推事的压力下,还了工钱,我们组织了工会,老板还给办了执照。
我在这个地方组织的工会刚起来,就被调到阿拉巴马州的伯明翰去了。
在伯明翰,我遇到了一件对日后影响重大的事情。有天晚上,党组织派人来找我,说城市日报馆的打字员、记者罢工了,这些人都是白领,体质比较文弱,不会打斗,恐怕不是工贼的对手,让我动员煤矿工人和炼钢工人支援他们。美国三班倒,早上七点煤矿工人从矿井上来,我就站在一个木头凳子上讲话,说报馆的工会兄弟们罢工了,他们需要援助。然后又到炼钢厂动员。这些干体力活的工人块头大,肌肉发达,都是勇敢好战的,特别会打。他们一听很高兴,有好几十人跳上汽车跟着走了。到报馆门口一看,情势紧张:报馆大门紧闭,门前人行道中间拉着一条警戒线,线内供行人通过,线外停着几辆警车。人行道外侧的马路上,站着一大群工人,我带来的工人也站在那儿,大家都不说话。我站到了报馆的门口,也就是人行道的内侧,那里原来站着一位老太太,她穿着黑色的衣服,手里拿把黑色的雨伞做武器,一个人守着大门。我就站在她的身边。过了一会,扑通扑通走过来一个很跩的大家伙。他穿得很漂亮,头上戴顶意大利式小帽,长得像个武士,身高体壮,一脸横肉,手里还拿着一把手枪。这是个工贼,明显是冲我来的。我看他走过来,首先想到我要死在这儿了。他那么粗壮,而我特别瘦小,对付我根本就不需要枪,一拳就能把我砸倒。但我明白,我不能逃走,如果我临阵脱逃,那么我在这些工人面前再也抬不起头来,就是以后照镜子,都会羞于看到自己的脸。所以我就站着不动。这个人慢吞吞地一摇一摆向我靠近,在大约距离六七米的时候,忽然从工人群中跳出一个矿工,越过警车,照着那个大个子的后脖根狠狠打了一拳,我们叫做“兔子拳”,Rabbit Punch,他一下子瘫软在地上了。打人者又迅速穿过警车,回到工人群中。整个过程兔起鹘落,一气呵成,人群始终静悄悄不出一声。从警车上下来几个警察,问:谁,谁,谁干的?工人们谁都不吭声。后来那个工贼慢慢爬起来,摸摸自己的脖子,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