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静现在已从上海的中学教师岗位退休多年了。姐姐旅居海外,艰难之中追寻着自己理想的家园,弟弟却同当初的父亲一样,终究没有阔别故土的大动作。这样的弟弟,对姐姐终究是依赖的,情感上的寻根,是从血脉中自然生发出来的,大洋彼岸毕竟还有唯一的亲人,让暮年的张子静虽守着孤独,却仍感受不到彻底的冷寂。
在张子静的回忆中,父母这对金童玉女天造地设的姻缘,本是十分令人称道。怎奈家庭的几次迁徙,预示着父母感情的支离破碎。姐姐张爱玲,在父母结合五年之后才降生。男孩子对环境的适应和抵抗能力,毕竟较女儿家强些。然而,他还是无法忍受这个家庭的折磨而去找过母亲,可惜母亲的财力只够负担一个孩子的费用,所以他和姐姐都哭了,哭完了,照例回去,带走了来时带过来的唯一物品 -- 报纸包着的旧篮球鞋。虽然年幼的他,同姐姐一道,听着父母的争吵长大,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家的败落,父亲负有绝对责任。是他不知自律,结交酒肉朋友,声色犬马,吸毒嫖妓,才深深地伤害了母亲渴望爱情和家庭和睦的心。
母亲和姑姑的毅然出走,在当时已是罕有,更何况之前中国社会的那种状态,并不是男人有了缺点,女人抗议的声音就会被吸纳,或被视之为具有效力。而张爱玲,也以自己高于弟弟的天资,誓将男女平等的事业进行到底,首要一条,就是应该强过弟弟。
其实弟弟毕竟是男性,在社会氛围的包裹之下,还是比姐姐容易办成很多事情。他也曾和同学们商议办一份报纸,也曾听到过同学们在上海这座孤岛上发出的声声叹息。小男子汉们感慨国家的时运不济,却没有力量改变现实,只能商量着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才不至于虚度光阴,弄得老大徒伤悲。就这样,借着姐姐当时上海第一当红作家的身份,同学们请张子静代为约稿,作为这份被命名为《飙》的刊物的增色点之一。其实,当时已有一些知名作家同意为刊物撰稿,偏偏姐姐张爱玲认为如此一份小杂志,恐怕败坏自己名声,就仅给了弟弟一张她自己画的插图,至于文章,是没有时间去写的。因为彼时的她,即使忙碌如一架写作机器,也无法应付如此之多的约稿。张子静和同学难掩失望心表情,最后只得自己写了一篇1400字的《我的姐姐张爱玲》,作为替代品,在《飙》中发表出来。好在这篇文章并没有引起姐姐的反感。而此后张子静也再没同姐姐有过这种图文并茂的合作。
张子静对姐姐是敬畏的,甚至是照顾的。姐姐要从才玩了一天的杭州赶回上海看一部电影,弟弟也只能陪着,赶了两场之后,累的头痛不止。姐姐不认识路,弟弟也为她百般辩护,认为凡是天才的人物,大致都有和别人两样的地方。而张爱玲的文学天赋和对英文的精通,也让张子静赞不绝口,俨然对一个偶像般肃然起敬。在弟弟眼中,姐姐的才华令他无比羡慕,甘拜下风。
其实姐姐给张子静留下的印象,也多半是冷色调的,就像门外清冷的月光下的深潭,见不着底的青黛色里,含着仿佛高不可攀的冷傲。张爱玲写过疼爱自己的舅舅,把舅舅的“家丑”大大地咀嚼玩味了一番,搞得舅舅大发雷霆,却不知凡是想在尘世间做出惊人之举的人,大致都是这么的“六亲不认”。这些败落的家族如果没有张爱玲的存在,便没有人去以文字的形式尽数鞭笞,那么后人怎会领略他们生活中的腐朽的陈迹?
即使对于弟弟,张爱玲也有着最痛入骨髓的清醒。她在《茉莉香片》中,借聂传庆的心理刻画,塑造了他深受没落家庭迫害而失去灵魂依托的生存状态。姐姐对弟弟的同情和痛惜,此刻已表露无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