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如此,张爱玲的父亲张廷重,才会被婢女窥见,一出大门,便脱下母亲让他穿的过了时的绣花鞋,从袖子里面拿出一双真正男孩子的鞋,偷偷换上。小丫鬟不会想那么多,只是觉得好笑,便也偷偷地笑了。她却不知,即便如此严苛的家规,也没有造就出像李鸿章一样的一代英杰。
八股文是早已被废弃了的,科举也不再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仕途捷径。张廷重满脑子的四书五经,除了成为他思想的桎梏和精神的负担而外,别无他用。而那一圈一圈走起来的“趟子”,于李鸿章而言是种绝好的锻炼,可对张廷重,只能像一只被囚在不知什么地方的困兽,迷茫、古怪而肆无忌惮地挥霍着生命,真是枉费了李菊耦老太太对他的殷切期许。
为朝廷所用的这些文人,无一不是通过科举实现自己家道中兴的梦想的。从李鸿章到张佩纶,他们人生的起起落落,也同时代的脉搏相接轨,同国家和民族的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王孙贵胄们不遭灭顶之灾已是万幸,更何况在上海繁华都市尚有一处庇荫之所,只能算是李、张两家祖上累积功德的结果使然吧。所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而老祖宗留下的善德,却挽救不了大家族没落衰败的颓势。
李、张两家的子孙后代,不可能不沿袭祖宗留下的规矩,不享有祖宗一般的特权和地位。他们住洋房,乘汽车,娶姨太太,从不拒绝来自西方的一切现代文明的物质享受。
百年的辉煌,百年的沉溺,张爱玲是这个家族里最后一代贵族的典范。当她的生命历久弥新,超越了她的父辈,直逼她的太祖辈的时候,人们不得不慨叹,大家族的光环,似乎总会有意无意荫泽到子孙。除了万贯家财之外,最重要的,是那种与生俱来的灵气,可以在不同的领域释放出同样熠熠生辉的能量。
然而这个家毕竟是空洞的,偌大的房子回荡着空茫的声音,像童年的她因寂静而增加了的恐惧感,和变得张大了的瞳孔一样,茫然、惊觉,如树桠上一只扑簌簌飞起来的鸟儿,带一种莫名的茫然,去找寻生命中那不知所踪的沙洲。
她无法敬爱父亲,又远离母亲,而继母是无论如何不能去爱的,于是她只有一遍又一遍向别人询问祖父母的故事,并且表明自己对他们的爱。也许祖父母的爱情和生活算得上完美,虽适逢末世,却来不及碰触那残破的一隅。而今这大宅子愈发地败落了。没落贵族的生活就像哑了的留声机和断了弦的胡琴,奏不出舒缓悠扬的乐曲,只能伴着清冷的月光,任人影婆娑着在细碎的树荫下流连。
由于写尽了家族几乎所有人的情感琐事,张爱玲也似乎得罪了所有这些人。但她没有为自己辩解过,也无需辩解,因为她只是在刻画真实。用童年时代那充溢着梦幻的画笔,调好青黛色的墨汁,画一幅中西合璧的人物速写。澄蓝的夜的天幕下,还是那轮圆月,惨白而皎洁,莹莹的光晕笼罩了夜幕下的凄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