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女人骨子里奔流着新旧的血流,身为长江水师提督黄翼升孙女的黄素琼,门当户对嫁入张家时,除了大家闺秀自古的端庄雅致外,也悄悄携裹着欧化的开明思想做了嫁妆。忠贞的爱情,不仅是欧式喜剧悲剧颂扬的剧本,更是她为人生篆刻的铭文。
那个文质彬彬的新婚丈夫张志沂,李鸿章长女之子,一身难以洗脱的翩然书生气,出口成章,吟诗作画,古风盎然。两人初为伉俪,举案齐眉,鹣鲽情深,尤从大家族中剥离开,自成小居之后,携一对伶儿俐女,本是世人艳羡的和美之家,却不知,风光易逝,睦家难守。
安逸匿患,富贵藏敌,黄素琼真挚的珍爱幻想,在丈夫酒肉承欢,寻花问柳后变得那般不堪一击。尤其在张志沂情系妩媚泼辣的姨太太后,恬淡如黄素琼,爱人的背叛如柳刀落雨般滑落在心悸难平的胸口,化作胭脂般殷红的血瘀,再难忍耐自己的爱情被如此无视践踏。张志沂胞妹张茂渊,性情向来贴近思想新派的嫂子,见哥哥此番荒唐之举,同是痛心不已。可两个女人的声讨却无法阻止一个遗少骨子里的享乐求欢,这不仅是一个名门阔少的放纵堕落,更是那个更迭的时代里,旧时光最后的狂欢。
多少女人就此沉沦于旧俗还未干涸的泥沼,挣不脱弥漫的幽绿色沼雾将毒气渗透进每一寸肌肤,直至抽干最后一滴还欲挣扎的自由的血泪。可黄素琼却未麻木到坐以待毙,她和夫妹张茂渊赴洋求学的冒险,实则是对封建还未死透的张扬之爪最为果敢的逃离——当然,牺牲的是一个母亲能给予儿女最为甘洌温存的母爱。
自懂事起就没有母亲音容笑貌的记忆,这对幼小的张爱玲来说,需要漫长的时光来教会她如何面对生活所带来的疼痛。在温情如童话般的故事里,这个时候会有一个慈爱的父亲,弥补她童年里缺失的母爱。可那个性情乖戾的父亲,却用更加残忍的方式,将父爱也从她的生命中血淋淋地剥离开。
她不愿多提,不代表她已遗忘。后母早早替代性的出现,为她还很稚嫩而又本应多彩的童年增添了灰溜溜的背景与刺骨的寒意。而后,书房外的父亲,满身或是酒气,或是不明主人的胭脂香。更让张爱玲皱眉的,也许是父亲每次射向她的目光,是那样的心烦意乱,不愿多做任何关爱的驻留。
然而,最痛的,还是那一次不由分说的毒打,生生撕裂了张爱玲与父亲滚烫的血脉之情。在父亲饱含恨意的拳脚之下,在后母尖酸刻薄的讽刺之中,那个面色阴冷绝望的小女孩蜷缩在地板一角只顾紧紧护住肿胀的头。那一刻,她似乎连朝思夜盼的母亲都无暇去期待,因为身上不断加重的踢打,已让年少的她明白,任何沉重悲惨的现实,都无法指望遥远的希冀与幻想来稀释半分痛苦。
那之后,被软禁起来的她,经历了父亲不闻不问的一场大病后,终于如愿逃出这个地狱。此时,一个鬓角的青丝都仿佛含着嫩嫩水润的张爱玲,却因为以往记忆中因亲情叛离而涅槃的悲痛,转而将她苦寻已久的爱,寄托于那些千万人之中,在那里静守她的爱情。
正如她自己所说,爱情本来并不复杂,来来去去不过三个字,不是“我爱你”,“我恨你”,便是“算了吧”,“你好吗?”和“对不起”。她此刻的精辟,却是用多少剐心之痛,才换来的顿悟般的悲凉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