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基里斯之歌(20)

第六章

从那之后,我们的友谊突然急速增温,就像春天的山洪一样。在此之前,我跟其他男孩都以为阿基里斯每天要接受密密麻麻的王室课程、治国之术与掷矛训练。然而那天之后,我知道了真实的情况:除了七弦竖琴课与操练,他没有其他的课程。我们可以有时游泳,有时爬树。我们会自己举办比赛,也许是赛跑,也许是翻筋斗。我们会躺在温暖的沙地上,然后说:“你猜我在想什么?”

我们从窗户看到的老鹰。

门牙弯曲的男孩。

晚餐。

当我们游泳、玩耍或聊天时,一种感受油然而生。根据它从我胸中涌现、充斥我的全身来看,那几乎像是恐惧。从它产生之快速来看,又几乎像是眼泪。然而,恐惧与眼泪带来的是沉重,是晦暗,但这种感受带来的却是轻快,是明亮。过去我所知道的满足,是把握短暂的时间,追求孤独的愉快:打水漂或掷骰子或做梦。然而事实上,那样的我与其说是存在,不如说是自我消失,我只是不断地逃避恐惧之物:远离父亲,远离其他男孩。我感觉不到饥饿,或疲倦,或病痛。

现在我得到的是全然不同的感受。我发现自己可以一直笑到两颊发酸,或是头皮刺痛到让我以为再笑下去头皮就要掉了,或是舌头仿佛要从我口中挣脱。这个、这个与这个,我不断地向他说着。我不用担心自己说得太多。我不用担心自己太瘦弱或动作太慢。这个、这个与这个!我教他如何打水漂,而他教我如何雕刻木头。我可以感觉身体的每一根神经,与空气的每一次抚摩。

他弹奏我母亲的七弦竖琴,我在一旁看着。轮到我弹奏时,我的手指纠结在琴弦上不听使唤,尽管乐师对我不抱希望,但我不在乎。“再弹一次。”我对他说。于是他继续弹奏,直到在黑暗中我几乎看不见他的手指为止。

我知道自己有多大的改变。我不在乎赛跑时我输了,我不在乎游向海岸岩礁时我输了,我不在乎掷矛或打水漂时我输了。输给如此俊美的人,谁会感到羞耻呢?光是看着他赢,看着他迅捷的双脚扬起沙尘,看着他在海水中肩膀上下起伏,如此便已足够。那是夏末的时候,我在佛提亚流放已过了一年的时间,我终于告诉他我如何杀死那个男孩。我们坐在中庭橡树的树枝上,隐身在布条般的树叶里。对我来说,在这里似乎比较容易吐露实情,远离地面,有坚硬的橡树干依靠。他静静听着,当我说完的时候,他问道:

“你为什么不说你是为了防卫所以才杀人?”

这像是他会问的问题,我之前从未想过这种事。

“我不知道。”

“或者你可以说谎。说当你发现他时,他已经死了。”

我看着他,惊讶于这件事的处理竟可以这么简单。我可以说谎的。然后,结果是:如果我说谎,我还会是王子。我被流放不是因为我杀了人,而是因为我不够狡猾。我现在了解了我父亲眼里的厌恶。他的蠢儿子,居然和盘托出。我记得当我说出实情时他哑口无言的样子,他肯定在想:他没资格成为一个国王。

“要是你的话,也不会说谎。”我说。

“我不会。”他坦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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