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呆望着,对于自己闯下的大祸害怕得喘不过气来。我从未看过人的死亡。我看过牛、羊的死亡,还有无血的鱼喘气的样子。我在画里、挂毯上看过,还有烧制在大平盘上的黑色人像。但我从未看过这种情景:咯咯的声响,窒息与挣扎。我闻到了血腥味。我逃走了。
不久,他们在长着瘤节的橄榄树旁找到我。我站不起身子,脸色苍白,身旁全是我的呕吐物。骰子已经不见了,八成是在逃跑的过程中遗失了。父亲愤怒地看着我,他的嘴唇紧绷,露出一口黄牙。他示意仆人把我抬起来,扶到屋内。
男孩的家人要求立即将我流放或处死。他们的势力庞大,而死者是他们的长子。他们也许会允许国王焚烧他们的田野或强奸他们的女儿,只要国王愿意付钱赔偿,但你绝不能动他们儿子的一根毫毛。否则的话,贵族会掀起暴动。我们都知道规则,我们遵守规则以避免天下大乱,因为混乱总是一触即发。血仇。仆人做了祛邪的记号。
我的父亲一辈子费尽心力保全他的王国,他不可能为了我这样的儿子而舍弃国王的宝座,毕竟儿子可以再生,而要找到能生育继承人的女人亦非难事。于是他同意将我流放,我将在另一个人的王国长大。父亲以与我等重的黄金为代价,让对方养育我直到成人。我将没有父母,没有家族姓名,没有遗产。在我们这个时代,处死是较佳的选择。但我的父亲是个实际的人。支付与我等重的黄金要比为我办个隆重的丧礼来得划算。
这是我十岁时发生的事,我成了孤儿。我因此来到了佛提亚。小巧如宝石般的佛提亚是诸国中最小的,它位于俄特律斯山与海洋间的北侧。国王珀琉斯是诸神喜爱的人,他虽然不是神裔,却聪明、勇敢、英俊,而且比所有人都虔敬神明。为了奖赏他,诸神给了他海洋女神作为妻子。这是人类最高的荣誉。毕竟,有哪个凡人不想与女神同寝,并且让她生下自己的子嗣?神圣的血液净化了我们这个泥土般的种族,从尘土中抚育出英雄。而且这个女神带来了更大的承诺:命运之神预言,她的儿子将远胜过他的父亲。珀琉斯的家系将可传承不绝。然而,与诸神赐予的礼物一样,这里有个需要克服的困难:女神不愿意嫁给珀琉斯。
每个人,就连我也听过忒提斯遭抢掠的故事。诸神引导珀琉斯到秘密的地点,那是忒提斯喜欢待的沙滩。他们提醒珀琉斯,不要花时间说服她,她绝不会同意与凡人结婚。
他们也告诉珀琉斯抓到忒提斯之后该注意的事:忒提斯跟他的父亲普洛透斯这个海中的油滑老头一样狡猾,她会幻化成上千种不同的外貌,举凡飞禽走兽、鳞介虫豸,都能变化。无论她长出了鸟喙、爪子、牙齿,还是出现蛇一样的身躯或蝎子一样蜇人的尾刺,你都不能放手。
珀琉斯是个虔诚信神的人,他完全依照诸神的嘱咐去做。他等着忒提斯从深蓝的海浪中出现,她乌黑的长发如同马尾。然后他抓住她,不管她如何猛力地挣脱,他只是死命地紧抓不放,就这样纠缠到两人筋疲力尽、气喘吁吁,全身被沙子覆盖为止。珀琉斯被她抓伤的伤口流出的血,与忒提斯大腿上流淌的初夜污迹融合在一起。她再抵抗也没有意义:失去童贞与婚约一样有束缚力。
诸神强迫她必须与凡人丈夫相处至少一年,她必须把待在凡间当成自己的职责。对此,她整日里愁眉不展、沉默寡言且毫不回应。现在,珀琉斯抓住她,她不再反抗挣扎。相反,她变得僵硬沉默,消沉冷淡如同老鱼。她不情愿的子宫只怀了一个孩子。等期限一到,她立即跑出王宫,纵身跃入海中。
她有时回来,只是为了看孩子,不为其他理由,也不久留。其余的时间,孩子由福尼克斯抚养教导,他是珀琉斯最信任的谋臣。珀琉斯是否后悔接受诸神的礼物?凡俗的女子很可能为嫁给温和、笑脸迎人的珀琉斯而感到幸运。但对海洋女神忒提斯来说,却觉得自己永远无法洗刷与凡人结合的肮脏与耻辱。一个我一直想不起名字的仆人引领我进入宫中。或许他根本未曾告诉我他的姓名。这里的大厅比我的国家的大厅小得多,或许是受到他们统治领域狭小所限制。墙壁与地板是用当地的大理石砌成,比南方的石头洁白得多。踏在洁白的石砖上,我的脚显得黝黑许多。
我的身上没有带任何东西。我的少许行李全送到我的房间,我父亲送的黄金则正运往宝库。与这些物品分离,让我有点手足无措。几个星期以来,我一直与黄金为伍,它提醒了我的价值。我现在知道运来的是什么东西:五个有雕饰的杯脚的高脚杯,一根顶端呈球形的令牌,一串黄金打造的项链,两个经过装饰的禽鸟雕像,一把精雕的里拉,即七弦竖琴,顶端镀了金。我知道最后一个是用来骗人的。木头多而且廉价,沉重又占空间,可以用来混充黄金。然而这把七弦竖琴极为美丽,任谁也无法否认这点,它是母亲的嫁妆。我们骑乘来此的路上,我总是把手伸到后头摸着鞍袋里七弦七弦竖琴那光滑的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