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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与刘牢之面晤时,我的心情是非常激动的。虽然之前也见过他几次,但那时职务低微,根本就没有接近的机会。当上孙无终的司马之后,反倒再也没有见过他。毕竟我们驻军在京口,刘牢之驻军在广陵。距离虽然不远,但两军往来却越来越少。

这位淝水之战的名将在军中有一个诨号——“赤面将军”。他的脸呈紫红色,一看便是一副威猛之相。即便身处人群之中也非常显眼。难怪苻坚手下的士兵中传说晋军中有“赤面战神”下凡助战,否则数十倍于敌军的兵力不可能瞬间便土崩瓦解。

“足下便是刘德舆刘司马?”刘牢之见到我,柔声问。

很难想象这么一位豪迈勇猛之将军,说话却是这么轻柔。之后见了他的儿子刘敬宣,竟发现长得那般清秀的一个人,却是一副天生大嗓门。难道上天知道刘牢之的嗓门搭错了,特意将正确的配给他儿子作补偿?

我忍住笑回答说:“末将正是孙无终将军帐下司马刘裕。”

“好!我等你多时了。孙无终乃是我多年战友,他推荐之人定然不错。他之前也曾与我提过多次,说你颇识兵法,是个难得之将才。不随军征战博取战功,实在可惜。此番南征孙恩,希望德舆能助我一臂之力。只是,我军已有司马一职,只得屈尊暂任参军,不知意下如何?”他依然说得很温柔。

在刘牢之军中担任参军的事我来之前就知道,所以并不介意。不过,听刘牢之提到博取战功的话,倒陡然有一种得遇知音的感觉,也许正如刘牢之所言,只有在他的麾下我才能够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并以战功位列将军之位。

我说:“上仗杀敌乃军人之职责。能为道坚将军效劳,实乃刘裕之幸。”

“听闻德舆祖上乃是楚元王?”

没料到头一次见面刘牢之会问这样的话。我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只好说:“正是。只是时代久远,楚元王的一支传至我辈,已成了困厄之徒,实令祖先蒙羞。”

“不必如此。我的远祖也是楚元王。”

“哦?”听刘牢之说完这句,我不禁有些惊讶。

刘牢之接着说:“论血脉,你我也算是沾些亲。不过,世事难料,当年蜀主刘备也是汉室宗亲的后人,也曾遭逢困厄。怎知德舆你非英雄?”

“多谢将军勉励!”

“旅途劳顿,且先下去休息,晚上在府中为足下接风。”

我行了军礼,告辞退出了。

尽管知道这位令人景仰的将军是我的宗亲,但是也知道当下所重的是权贵、富族,像我们这样的前朝皇亲早已没落,与寻常平民无异。以刘牢之之才,尚且是凭借战功安身立命,我则更需在战场上杀敌立功。

就是这样,我随着刘牢之大军从京口到了吴郡。大军离城三十多里扎下营寨。我主动请缨,带了十几个人到城池周边侦察敌情。这便发生了遭遇数千贼兵的事情。

那时候哪里能想到,还没等到参加第一次战斗,就险些在吴郡城外因一张地图而丧生。

时为隆安三年(公元399年),十二月。

冬季的吴郡又湿又冷。遍布河道的城池,似乎从早到晚都被雾气笼罩着。有时候是白色的雾,有时候是透明的雾。哪怕穿得再多,这些雾都会把湿气带进领口、衣襟,令人寒彻筋骨,只想待在一个生了火的房子里而不愿出去。

巡过城后,我并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军营。在这样的阴冷天气中,我更愿意待在军营里,因为那里的火生得更旺,也因为在那里可以更加亲近、熟悉军中的将士。

正带着几个亲兵在街上走着,看到前面不远处一顶轿子当街停了下来。那轿子与普通的轿子相比,显得装饰得过于奢华。我身旁的亲兵们受到轿子的诱惑,不住地拿眼睛上上下下打量。

“不知是哪个府上的小姐。”走近那轿子时,我心里正这样想着。

却见恭恭敬敬立在轿旁的家仆模样的人突然俯下身,冲轿里说了句:“正是他。”

只见轿帘微动,显然是轿里的人正把轿帘掀开一条缝向外打量。

我自然产生警惕,右手扶在了腰刀上。

不知轿里的人说了些什么,只见那家仆点点头,压低声音说:“据说当时确实是他一个人。”而后他重新站直身体,拿眼望望我,笑着冲我欠了欠身。

我们一行人走出老远之后,我回头看看。那轿子已经起轿,转过一个街角走了。

我问亲兵:“那轿里坐的是何人?”

“大概是哪个府上的小姐罢。”听了亲兵的回答,我心想:倒还不如不问你,你说的和我想的没什么区别。

不过,我似乎瞟到那轿子上印着一个圆形的标志。不知是否府里的家徽。

我军在吴郡休整了几天之后,本应由刘敬宣与何无忌为先锋,往南进逼吴兴、嘉兴等县,然而先锋尚未出发,吴郡就受到贼兵的大举进攻。这些贼兵都是陆续从浙江以南汇聚而来的。

幸亏在城外部署了两支游军,不时对贼兵的攻城战进行骚扰,才使得贼兵首尾难顾而没有形成合围。

虽然每天面临着贼兵的进攻,但守城却进行得有条不紊。刘牢之并不担心吴郡是否守得住,他担心的是我军被这些贼兵困在吴郡,不能南行。战斗持续了好几天,直到卫将军谢琰率部开抵吴郡城下,贼兵才终止了攻城战。

但贼兵终止的只是攻城,并没有终止战斗。

谢琰的军队刚到吴郡城下扎营,贼兵就仗着人多势众冲击谢琰的军营,想使城内城外的两军不能相顾。贼兵攻了几次,都被谢琰击退了,并没能冲动营寨。营寨很快在边战边建中扎好了。

谢琰带来的军队人数并不少,但是与孙恩的贼兵相比则不可同日而语。像谢军这个规模的营盘,贼军至少扎了四五个。尽管贼军屡战屡败、哀鸿遍野,然而人数却是越来越多。从各地赶来来参战的贼兵一队接着一队开抵吴郡城下。只三四天时间,城外又新扎下了大小七八个营盘。

“这样下去,我们必然会困死在吴郡的。尽管我方每战必胜,但是人数在减少;敌方虽然战败,可人数却在增加。不论战况如何,敌我之间的兵力差距都在逐日扩大。倘不采取主动出击之战术,恐怕形势不妙。”我向刘牢之提议。

听了我的话,刘牢之说出了他的担忧:“嗯。本想先打防御战以消耗敌军的士气,然后借机灭敌。如此下去,还未寻到良机,我方的士气便先消耗完了。我赞同主动突击,可是却怕兵力过于悬殊,不能达到效果。”

“道坚将军乃淝水之战的先锋。目前的形势与淝水之战颇有些相似之处。您必然早就想到了先以先锋军挫其锐气,而后一举击敌。”

“不错。然而……”

何无忌不等他舅舅把话说完,就插话说:“既然与淝水之战类似,那么我们何妨不再试一次?”

刘牢之对何无忌说:“之所以未采用以先锋队突击的战法,主要原因并非担心贼兵人多,而在于目前尚不清楚贼兵的战法。各位定然注意到,贼兵打仗时始终未曾列阵。”

我点点头。

“以寻常之两军相争而言,只要冲动了对方的阵脚,敌人必然因无法列阵、号令不整而溃败。但目前的情形是,孙恩的贼兵像是一群散兵游勇,即便是用突击冲动了阵脚,他们依然还是散兵游勇,一拥而上毫无章法,无法造成实质的打击。”

2

“诚然如将军所言,那我等该当如何?”帐中其他的参军、将领听了,也觉得这事比较棘手。

刘牢之望望我。

在这些天里,我似乎找到了令自己的才能得以尽情施展的感觉。尽管谋事不多,但所谋之事大多能言中。

刘牢之、刘敬宣父子虽然善战,但是却长于正战,而不善奇战;长于勇战,而不善巧战。因而,熟知古代兵法的我对于战争、战法的分析,尤其是奇战的战术,都令他们深为赞同。这些天下来,作为主将的刘牢之对我的出谋划策言听计从。

对于如何解吴郡被围的困境,我之前熟虑过。见刘牢之想听我的意见,于是说:“贼兵人数越来越多,而吴郡城外清野一片……”

“劫粮草?!”没等我说完,何无忌又插话。他用力拍打着大腿笑道:“妙计妙计!既然谢将军率大军前来城外扎营,我和万寿兄就不必再在城外当游军了。不如去劫敌人粮草。粮草一断,贼兵们岂不作鸟兽散?好!好!”

帐中众人都点头赞同。

我的一声“不过”又将众人的目光吸引了过来,“不过,敌人若是断粮,恐怕难免会孤注一掷,攻城也罢,攻营也罢,我等都无法与之消耗兵力。”

刘牢之一摆手说:“那些暂不必考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刘牢之虽然不建议考虑敌兵断粮后强攻之事,但是对我的另一个建议却极为重视。那就是在敌人得知粮草被劫时进行突袭。这样可以在趁敌军士气低落时有效歼敌,以达到事半功倍之效。

主意是我出的,我也自然成了出城面见谢琰的信使。除此之外,我也可以借机见见另一位淝水之战的宿将。

于是刘牢之等人在中军府里继续商议劫粮草的细节。我带了几个亲兵出城去会谢琰。

谢琰虽然出自北府军,但这些年一直在建康统率首都的卫戍军。

这是我和他头一次见面。彼此寒暄之后,我向谢琰表达了景仰之情:“谢将军当年大显神威于淝水之时,刘裕只是一介村夫,尚未入伍。”

“谬赞了。什么大显神威?当年与叔父、堂兄一同击败苻坚,只是险胜而已,至今心有余悸啊。哈哈。我听无终提过你多次,早就想找机会一见他的高参,只是没想到竟会在这里。”

“末将多蒙刘、孙两位将军提携而已,至今寸功未建,高参之誉实不敢当。”

“不急,不急。只要德舆你协助刘牢之击败孙恩,便是大功一件啊。哈哈。”

这谢琰是名臣谢安之子,也是淝水之战的征讨大都督谢石的侄子、先锋军元帅谢玄的堂弟。谢玄去世后,谢琰便成为北府军首屈一指的人物,刘牢之、孙无终等北府将领对他也颇为尊敬。

以谢琰在军中的分量,朝廷一般不会轻易派遣出征。之前跟孙无终谈话时,我们也对朝廷派两员大将征讨孙恩不甚理解。但在吴郡打过几仗后,才发现这孙恩的确并非普通草寇。

虽然孙恩的兵不精、将不广,但是人数却众多。这孙恩似乎就是刻意与战争的规律背道而驰:他打的败仗越多、败得越惨,兵力反倒越强。在这样的形势下,如果不以良将精兵镇压,一旦呈风起云涌之势,将悔之晚矣。

刘、谢虽然各领一军,但有谢琰在,刘牢之凡事不得不和谢琰商榷。我明白刘牢之的意思,所以尽管是已经商量妥的事情,在跟谢琰说时,也带着讨教、请示的语气。

我把劫粮草的事跟谢琰及中军帐中的参军、将领一说,大家也认为这个方法可行。

谢琰等人对吴郡战局的判断,与我们不谋而合:孙恩之所以从各地调了那么多兵到吴郡来,也许并不是想在吴郡与我们决战,也不完全是为了重新攻陷吴郡,而是想把我们的兵力牵制在这里。

孙恩用拖延战术将我们困在这里时间越久,孙恩的那些徒众在南方就有更多时间游说、募集更多百姓起来造反。如果吴郡攻守战久耗下去,那么浙江以南便会全数落入贼人之手。所以,我军必须要速战速决,一战而击溃贼兵。

尽管击败孙恩有许多难点,但是速战速决是必需的。劫粮草的计策,显然可以一战而平定所有的难处。

“既然刘牢之派人劫粮草,那么我等该如何?”谢琰向我发话。我很奇怪谢琰怎么一直呼刘牢之的名,而不称他的字“道坚”。但我没有细想。

“依末将的设想,不管是城内还是城外依旧像平日那样与贼兵们周旋。不论他们想夺回吴郡也罢,想把我军困在此处也罢,且让贼人们误以为自己的战略得逞而放松警惕。一旦刘将军劫粮得手,城内城外两军以精锐攻击。那时贼兵困于粮草不继,方寸已乱,不敢恋战,必然会逃散。”

“嗯。”

“最后以整军击溃卒,岂有不胜之道理?”我观察了一下谢琰的表情说,“诚然,这只是末将的浅知陋见,恐怕疏于慎重考虑,让谢将军见笑了。”

“我就知道这都是你这个参军的主意。哈哈。”谢琰说,“牢之在战场上确实乃一员虎将,不过他的短处在于不善谋略。有你这位参军相助,如虎添翼啊。”

“过奖过奖。筹划不周之处,还望将军指教。”

谢琰把桌子猛地一拍,站起来对众人说:“我看这不失为一条良计。这个战术看似寻常,但除此之外难解当前之困境。”

谢琰请我与众参军、将领一起商讨具体的进攻策略,并在中军帐中摆了饭菜,留我用餐。我只好派了两个人回城向刘牢之复命,自己和几个亲兵留下了。

想不到谢营的午餐并不是行军时常用的军餐,而是正餐。用过餐前的第一遍茶后,谢琰问我:“孙无终还好吧?”

“尚好。孙将军他……”我的话还没完,谢琰就打断了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他的脾气一贯那样。在他手下不会有所作为的,还是跟随刘牢之较好。哈哈。”

“是。谢将军教诲。”听别人评论我的两位上司,我也不好说什么,只想岔开话题聊别的。

谢琰却就着评论孙无终的话题,把各军的主将挨个儿品头论足一番,之后还把朝中的几位大臣也附带了进去。在座众人碰到这样的话题,也只能听着,不敢搭腔。看着谢琰这样旁若无人地指点江山,让我感觉到这个人既豪爽,也颇有些自负清高。

这顿午餐足足用去了一个时辰才结束。我想今天既然已经在这里耽搁住了,索性再耽搁些时间。于是向谢琰请求要看他的军营。谢琰知道我是想看看他是如何治军,很爽快地答应了,派了他的司马陪同。

3

这位司马是一位历经沙场的老将,他虽然是谢琰的副将,但军职却高过刘牢之。可见谢琰军中是人才济济。

司马一面领着我到军营四处看看,一面向我讲解军械、粮草、马匹、灶具、辎重的安置。同时,也向我详细讲解在闲时、战时如何做到进可攻退可守。

虽然部署得还算周全,不过就我看来,谢琰治军远没有刘牢之那样细致,甚至在某些地方有仓促应战之嫌。在这位司马面前,我也不便说什么,只是含蓄地对几处重要的事务轻描淡写地以探究的语气谈了谈我的看法,不知道他是否能够理解我的用心。

不过,谢琰如此治军,也许就根本没把孙恩这伙毛贼放在眼里。

我营前营后地看了一圈之后,回到中军帐向谢琰等告辞。谢琰再三嘱咐我劫粮成功之后务必及时给信,告知进攻的时机。我又再三强调了会在城楼正门竖三面红旗作为信号。一切都谈妥了,才出营上马回城。

第二天一大早,刘牢之派出去的探子回来报告说贼军的粮道有两条,一条是沪渎到吴郡之间的大道,另一条是吴兴与吴郡之间经由太湖的水道。

“沪渎官道只有一条,这个好说。但水道却因太湖太广,不知道具体如何行船?”刘牢之问。

探子说:“贼人取的最便捷水道。走的是东山、西山之间的浃口。”

“哦。”我与刘牢之相视而笑。

太湖的东山与西山之间的浃口的确是吴兴与吴郡之间最近的水道,由这条线路运送粮草也最为省事。不过,因为两山对峙,夹着的水道就如同峡谷一般,而且这峡谷中一大半的水路都被芦苇围着。这是一个设伏的绝好地形。一旦遭遇伏击,想要从布满芦苇的浃口中逃脱是不容易的。放着偌大的太湖,贼兵竟然选了一条最危险的粮道。实在是大大出人意料之外。

探子又告诉我们,贼军运粮的日子并没有什么定数,运送量也不规律。有时候一天有大队的粮船过来,有时候只是零零星星几只。

此事宜早不宜迟,刘牢之马上命令一路水军乘船到东山、西山的芦苇荡中设伏,另一路水军则守在靠近吴郡城的水湾中。一等贼兵粮船开过浃口,东西山就同时举旗、鸣锣,把粮船赶入水湾中的包围圈里。

沪渎那一条官道不仅是贼兵的粮道,也是贼兵调兵的道路,夺取粮草是非常困难的,只能设法毁坏。刘牢之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何无忌,让他多备火石、火矢和易燃物,见机行事。

刘牢之亲自选了五百名死士,组成敢死队,准备夜间偷袭贼兵的粮仓。他没有理会我和几个将领的毛遂自荐,执意要亲自前往。刘牢之让我替他守城,自己则在府里歇着专等天黑。

这天,贼兵还是依这些天的惯例早晚各攻一次。城内的守兵也形成了习惯,早晚各忙一阵。这样有规律的战斗使士兵们像坐衙门一样按部就班。

贼兵们攻城攻久了也渐渐疲了,不像最初的那些天那么起劲。虽然损兵折将,但因为人数越来越多且始终以兵力压制着城内城外的两支晋军,所以贼兵们的士气非常高涨。贼营中每天都是锣鼓喧天的喧嚣一片。

天黑得很早。晚饭刚过,刘牢之就带着五百死士出了城。

按例,晚上巡过城之后,把守城的事交给值守的将领,司马和我们几位参军就可以回去休息。因为今天晚上非同小可,不得不多加几分小心,所以我和士兵们一起守在城上,以防万一。

子夜时分,由城外袭来的除了寒气之外,还有一片肃杀之气。

像大多数城池一样,吴郡城上的火把是安置在城墙之外的,一方面便于观察城外的敌情,另一方面也便于隐藏城上的活动。我和负责侦候的士兵们一样,隐在女墙后从瞭望孔注意着城外的动态。从城头虽然可以看到敌营,但看不真切,无法断定那里是什么状况。

刚到下半夜,就清晰地听到城外兵器相撞声与人声交织一处。不久,就见敌营中腾起火光来。最初那些火只是星星点点,不久就成为熊熊烈焰。火势越来越猛,很快就把一整座敌营吞噬掉了。

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城上所有人都静静地注视着那个方向。我们的心情像蹿动的火苗一样一浮一沉。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一切又归于沉寂。

城上的人一直守到将近天明,才等到刘牢之一行人回来。

我下城骑马赶到郡府的时候,刘牢之连衣服都换过了,一个军医正俯身给他包扎伤口。

刘牢之的神色看起来非常复杂。一见到我们进来,他就对我们说:“未料到敌兵昨夜换了部署。似乎知道我军要劫粮,在屯粮的营中多加了一千守兵。唉。”

听到他的叹息,我们面面相觑。

他又说:“幸亏士兵们顽强作战,强行突入敌营,放火烧掉了敌人的屯粮。也幸亏是深夜,敌人不敢大举出营,这才最终侥幸逃脱。我所带的死士也折了近一半,还有几十人受了重伤。”

听刘牢之这样描述,众人的表情也和刘牢之一样,既欣喜,也悲切。

亲兵们扶刘牢之回内室之后,我和众人也各自散了。

守了一夜,尽管五百人的敢死队死了一半人,但总算是守到了我们想要的结果。屯粮之处被摧毁之后,贼兵肯定会陷入慌乱。但是,还不会达到失控的地步。一旦又得知两处粮道失守,那时必然会涣散军心。我们现在要等的,就是来自两处粮道的消息。

等待,是对意志的一种磨炼。无论等的是一个好结果,还是一个坏结果,都令人无法安然平复内心的焦灼。在这样的情况下,每个人都有截然不同的表现,或抚琴、或下棋;或挑水、或浇园;或高谈、或低吟;或饮酒、或假寐。

刘牢之在府中的假寐是为了解乏,回到城头的我的假寐却单只是为了等待。

虽然守城的众将士也一宿未合眼,但是依然各司其职:对好消息的期待会令困倦的人人充满无限精力。

我闭着眼坐在城楼里的椅子上,脑中蓦然想起战国的白起。

白起是我非常景仰的一代名将。他攻城略地,无坚不摧,号称战国第一将,在后世有“战神”之称。然而,成就白起神话的并不是他的兵法,而是他歼灭敌军的人数。战国时期人民较少、军人则更少,然而白起一人率军杀掉的竟有百万之众。

一将功成万骨枯,可叹而可悲!

刘牢之带去劫粮而阵亡的两三百士兵,连日来孙恩攻城所损的数千名贼兵,岂不都像白起的刀下之鬼一样,是名将的铺陈?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也许就像我当初刚入伍时一样,只不过是为了一日三餐、为了养家糊口。

我们只是因为极少有机会亲赴战场,所以才保全性命、苟延残喘至今。倘或我在哪一场战斗中不幸身亡,那么给自己和家人留下的,除了微薄的抚恤外,也仅是一具死尸而已。

如果我不幸死了,就是一具尸体;而我有幸活着,就是一位司马或参军。功名成就与否,往往便在于你是否能一息尚存。

我读过的那些兵书里,从来都是讲为将的该当如何,而不是讲为兵的该当如何。为将者,倘非不得已或是没有把握,极少会亲赴险境;而为兵者,无论凶险也罢、安全也罢,始终是冲锋在前、撤退在后。在以号令决定行动的军队中,一个士兵完全无法决定自己的生死与命运,岂非可叹?

同时我又想到跟我一起去侦候敌情而死在吴郡城外的那些士兵。这些天来,只是因为从数千贼兵的围攻中脱身开来,我便被人们当做英雄一般的人物,遍身散发着耀人的光华。可是那些死去的士兵却从来就没有人问起过。也许,这就是战争的残酷;也许,这就是见惯生死的军人的麻木。

正当我胡思乱想之际,接到了何无忌派人送来的战报:他们已成功烧掉了从沪渎发来的一队粮车。目前正在往沪渎方向行进,希望能够再找机会破坏别的粮车。

用过午餐之后,刘牢之披甲戴盔地来到城上巡视。他已经知道了沪渎劫粮成功的消息,上城楼来和我一起坐等太湖的消息。

4

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

不过,这样的坐等是值得的,因为我们终于等到了太湖传来的捷报:我军劫获了两批粮船,共计二十余艘,俘虏了所有的贼兵。刘牢之一听大喜,准备下令在城头插上红旗,约谢琰一起进攻。

我建议刘牢之再等等。

“哦?为何?”他问。

“且放他几个太湖的贼兵,让他们回营向孙恩叙叙‘战功’。”我笑着把‘战功’两个音咬得很重。

刘牢之会意,用手指着我说:“果然狡诈!”

我说:“虽然常言说‘兵不厌诈’,可我们传给孙恩的,却是真实消息。”

刘牢之哈哈大笑。

他马上让信使回太湖传令将不愿投降的贼兵放掉十几人,又派了一个骑兵到谢琰军中通报消息,让他提前做好突袭的准备,并时刻注意城头的红旗。

刘牢之坐回椅中,伸长胳膊伸了个懒腰,神色比清晨时好很多。

昨夜囤积的粮草被烧,是事实;沪渎的粮车也被烧,肯定也早就听说了,贼兵唯一的希望自然就寄托在太湖水道上。只要把那些被俘的贼兵放掉,让他们回去亲口把太湖的粮草被劫的事情告诉贼兵,不用等多久,担忧就会像瘟疫一样迅速传遍贼军,军心就会像重症病人一样萎靡不振。

即将到来的这一战其实是一场心理战。按战法,我们应该饿敌人几天。等到他们因为饥饿而没了体力、彻底失去士气时,再一举进攻,则会胜券在握。但是,目前的情形是敌众我寡,我与敌人之间从地形上没有任何纵深可言。一旦敌人不顾一切地攻城或攻谢琰的营寨夺粮,那么我们将会面临疯狂的对手。

谁都不愿意自己变得疯狂,更不愿意对手变得疯狂。

与其等到那时候和一群饿鬼以命相拼,不如趁现在他们失去士气而又全无主意时,趁乱一战而定胜负。

又过了一个时辰,约莫令人沮丧的消息已经传遍贼军时,城头上的战鼓突然擂起来。伴随着战鼓声,三面红旗被插到了城头上。不多久,谢琰的军营里也擂起战鼓呼应。

刘牢之率三千士兵出城。前排列两百重骑兵,后排两百弓兵,最后是步兵。另有两百轻骑兵前后掠阵掩护中间的弓兵与步兵。

谢琰也亲率五千士兵出营。前排列两百重骑兵,后排两百弓兵,最后也是步兵和掠阵的轻骑兵。

在城头观战的我,见到这两位淝水名将布阵如此默契,心中颇觉惊讶。

两支出战的军队列阵完毕后,城中的战鼓节奏突然变了,谢琰营中的战鼓节奏也跟着改变。两支晋军相隔两里,一言不发地向贼营挺进。

出营迎战的贼兵队伍凌乱,不成章法。前些日子都是贼兵进攻,我军防守。今天是头一次见到我军在战场上主动发动进攻。突然见到这么严整的军队步步袭近,贼兵们各自抄着兵器纷纷挤在营前的空地上,不知所措。虽有几个贼将骑着马前后跑动,但是贼军依然是乱作一团,比先前乱得多。看来,贼兵的军心果然涣散了。

正在此时,两军大旗一挥,弓兵、步兵止步,两队重骑兵跨马而出,向着贼兵冲锋。

骑兵冲锋的速度虽然快,但是却始终排成行,如一堵墙一般推向贼兵。

贼军中除了几个贼将骑着马以外,其余的都是步兵。尽管贼兵的兵器足够尖锐,但是却无法刺穿重骑兵的厚铠;尽管贼兵中有人披着甲,但在重骑兵反射着亮光的枪尖下也如同无物。

重骑兵突入贼阵,如虎入羊群一般,很快便将那些贼兵冲得七零八落。重骑兵们在迅速冲破敌阵后,调头快马加鞭地撤回我军阵前列阵,准备下一次冲锋。

远远地,我从城头上看到贼兵从营中搬出了木栅、鹿角等防御骑兵的防具。看来这伙贼兵也不全是乌合之众。因为之前没有碰到过骑兵,这些木栅与鹿角显然还没有用过。贼兵在经受了骑兵冲击之后这么迅速地搬出了这些防护,说明他们早就准备好了应付正规军中的骑兵。

自古以来,以步兵对骑兵是不可能占据优势的。唯一能做的,就是让骑兵不能近身。

此时,城中的战鼓又改变了节奏,谢营中战鼓的节奏也跟着变了。

贼兵被骑兵的一阵冲杀弄得异常颓唐,只顾着摆放防护而逡巡不前。

突然,天空中腾起数百飞蝗,直直地落入敌阵中。从城头上看,就像是一片黑云向贼军压去一般。贼兵们的惨叫声如天际的滚雷阵阵袭来,不绝于耳。此情此景,就好像战场中的天气骤变,惊雷伴随着乌云。

从四周营地赶来增援的各个贼兵军队听到这样的惨叫,吓得远远就驻足而不敢轻动。

凡配有弓兵的,都是在两军对垒时先用弓箭齐射,打乱敌方阵形后才用骑兵或步兵冲刺。谢、刘两军却先是用骑兵冲散敌阵之后再用射箭。其实我并没有看出颠倒二者先后次序的优势来。不过,对付孙恩的贼兵,这一招倒是十分有效。

随着战鼓的节奏再一次改变,骑兵、弓兵突然向两侧闪开一条道。步兵呼啸着向贼军冲过去。不到半个时辰,一营近四五千贼兵便全军覆没了。

我军趁势攻入敌营,杀散了留守的贼兵。除了约两千士兵在贼营周边守阵外,其余的全部进入了空荡荡的敌军军营,开始休整。

有两营贼兵想夺回营盘,还未临近就被营内的弓箭射了回去。其他营的贼兵虽然蠢蠢欲动地想要参战,但到最后还是放弃了。眼睁睁地看着自军的一营被敌人占领却袖手旁观,不知一贯用人海战术乱攻乱打的孙恩此时作何想。

天色越来越晚。营火一簇一簇地生起来,照亮了半边天。

敌我两营形成了鲜明对比。敌营是喧嚣不止,我军所占据的营地是只有一片静寂。就那样,仿佛刘、谢两军就只是为了夺取敌军的一座军营了事一般,完全没有下一步行动的迹象。这一闹一静所形成的对比,倒让人错以为是谢、刘两军打了败仗而敌军反倒鼓噪着欢庆一样。

虽然我向谢、刘两位将军提出了主动进攻的策略,但是却并不了解他们具体实施的方法。自始至终我们似乎就没有讨论过这个议题。碰到现在的情况,我十分困惑,问站在身边观战的刘敬宣。

刘敬宣也茫然不知,回答说:“其中必有缘故,只是我不大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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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些守城的将士如同坐在高台上看戏一般,前面杀得人仰马翻,后面敲得锣鼓喧天。戏演得很是热闹,但却似乎与我们无关。我们所需要做的,只是这么看着,无论对这段戏文是否理解。

我看了半晌,点了点头说:“刘将军与谢将军行军布阵实在是非常相似啊。”

刘敬宣明白我是指他们出城时布的阵,解释说:“那是谢玄将军当年布的阵。他手下的战将出阵均是同样的阵形。孙无终将军当年也是谢玄将军帐下大将,难道没有布过此阵?”

我摇摇头:“未曾见过。”

自从加入孙无终的军中,就没有参加过一次像样的战斗,我怎么会见过他布阵呢。

刘敬宣接着又问:“刘参军好像对阵法也颇有研究。不知谢玄将军创的这个阵,有何破解之法?”

我观阵时,想的正是这个问题。我再细想了一会儿说:“目前思考得还不周全。不过,假若敌军也有弓兵,那么此阵的威力便不易发挥。敌军是突遇骑兵扰阵,自己乱了阵脚。”

“是的。”

“遇到骑兵突击时,不能茫然躲避,而应当让数个步兵同时攻击一个骑兵、或一只马。只要集中力量砍翻最初冲阵的十余人马,骑兵阵自然也很难推进。这样,就能极大削弱骑兵冲击的威力。只是最初的牺牲是难免的,非敢死队不可为。如果自乱阵脚,让骑兵突进阵中,那就不易对付了。本阵一乱,当然就如同羊入虎口,任人宰割。”

“刘参军果然颇有眼力。”刘敬宣说,眼神中流露出真诚的钦佩。这样看来,我这个想法也许说中了要害。

有时候我刻意在刘牢之的这个儿子面前表现得低调一些,怕的就是他无端的钦佩神情。自从我在吴郡城外独战数千贼人之后,他跟何无忌两个闲着无事就添油加醋地向人吹嘘我那日如何神威,令其他的将佐、校尉、士兵们见到我就像神明一般敬畏,弄得我老不自在。

正当我们说话之际,突然听到右侧敌营中一片喧闹,兵器碰撞声不绝于耳。不多时,左侧的敌营也是如此。突然城内、谢营中的战鼓声又一次响彻天际。在这样的夜里,战鼓声与兵器声、惨叫声交织在一起,令人平添畏惧之情。

黑暗中看不清远处的情况,只见到敌军的营火分散成一点点火星。那火星四处蹿着,令我们在城上观战的人茫然不解。

谢、刘占据的那个敌营倒是一片黑暗、毫无声息。

我们正各自揣测事态的发展时,听到城下有人叫门。派人举火察看时才知道是刘牢之率军回城了。

刘牢之这次回来可不像前日那样惆怅。他的心情异常之好,刚步出门洞就对着我们下城迎接的人大声说:“我们已经得手了。走,且上城去观望观望。”

我们拥着刘牢之上了城。他指着先前占领的那一处完好的营地,对我们笑笑说:“且看彼处。”

不多时,那处静静的营地突然传出一片吵闹之声。随即,又传来兵刃相交的声音。

刘牢之听了哈哈大笑。难得听这个说话柔声的人笑得如此豪爽,似乎只有这样的笑声才能与他的威猛相貌相称。

“你们知道我等在敌营中做了何事?”刘牢之问。

我们摇摇头,都说不知。

“我等做了些美味食物。自己吃了一部分,剩下的一部分便留给了孙恩手下那些饥饿的士兵。”说完他又大笑起来。

大家听了都莫明其妙。

刘牢之卖关子,执意不说原因。我倒是会过意来,用手指捅了捅刘敬宣,笑着问他:“明白了吗?贼军现在最缺的是什么?”

他愣了一下也明白过来,说:“原来如此。到底是贼人啊。为抢食物而大动干戈。”

“道坚将军真是神机妙算,早已料到贼兵不如正规士兵那般守军规。恐怕其他贼营的骚乱,也不是我军所为吧?”我前一句话是对周围的将官们说的,最后一句是问刘牢之。

“知我者,德舆也。我们之所以要等天完全暗下来,就是要让敌人自相攻伐。到天明,他们就明白是谁在进攻他们了。我们所做的,只不过是脱掉铠甲扮成贼人的模样摸到营前砍倒几个贼兵点了几把火而已。”

“贼军的粮草虽已被毁,但今明两天他们的粮食也一定是够吃的,为何还会为抢食物而大动干戈呢?”一个将领对此不解。

我说:“贼兵只有到达沪渎之后才能再次补给。而此时离沪渎已超过两天行程。所以一两天的粮食定然是不够的。此为未雨绸缪之道。”

我说最后一句时,将脸转向刘牢之,以征询我的见解是否正确。

刘牢之说:“有一定道理。不过,贼兵的粮草恐怕支撑不到两天。因为我等在占据的贼营中并未发现余粮。”

众将恍然大悟。

我又问:“将军,末将有一事不明。开仗之初,两位将军为何先用骑兵冲刺,而不首先使用弓箭?”有一些新进的将领也不明白个中道理,听了我的问话,也把目光从敌营处移过来,注视着刘牢之。

“当初谢玄将军布此阵,将骑兵置前乃是为了保护弓兵。骑兵机动性高,可以快速让开箭道,方便弓兵射击。而假若一旦敌方来袭,骑兵又可以迅速合拢以保护弓兵。这个德舆你理解吧?”

“嗯。这是理解的。”我点点头。

“至于为何率先以骑兵冲刺而非以弓兵射击,这是依情况而定。敌兵如果结阵以待,用骑兵突击的话则可能令骑兵受创,而且突击未必有效。此时,以弓兵先射一阵,令敌兵先沮了士气。”

“是。这是寻常战法。”

“对。但当敌兵结的阵不实,或并未结阵,如贼兵那样为散勇,那么以骑兵冲击则多半容易成功。如此突击,攻击性强,而自我受损有限。那些贼兵虽然排成了行列,但是并未结成阵,用骑兵一冲即散。当贼兵惶惶不知所措时,再用弓箭射击,敌兵自然便丧失抵抗力。”

“原来如此。”谢、刘两将军布的阵其实是最简单的方阵,想不到应用起来竟是如此精妙。我不禁深为敬佩。

这一仗打得实在是精彩之至。大家一面欣赏着城外的火光,一面左一句右一句地聊着,兴致非常高。

城上风大,大家连守了两夜,既冷又疲。刘牢之把今夜的宵禁口令告诉了守城的将领,并叮嘱说后半夜谢琰会派人护送粮草进城。届时须提高警惕,以防贼兵劫粮。

交代完毕后,我们把各自的职责交代给换防的将士,纷纷下城去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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