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坑塘里还有鸭子在上面游来游去,有鱼在水中游动,有人在塘边洗衣服,还有鳝鱼在泥里钻来钻去,但水却并不脏。在水浅的地方,甚至能看到下面的石块和黄泥的颜色。听大人说,这坑塘下面都有泉眼,因此,才有自净功能。下雨涨水后,我们在坑塘里摸“螺壳”,一种大的贝壳类水中生物。打开后,中间有一块很大的肉,炒一炒很好吃。
还有一个坑塘位于韩家和梁家连接的地方,也是中间一条路把坑塘左右分开,路的地平面几乎和水面一样高,每到下雨之后,两个坑塘就成为一个整体了。它在村庄的内部,我家往右再走过去三家——梁光升家、梁万虎家、赵嫂家,就到了坑塘边。赵嫂家门口有一大块平地,也是这一片的饭场。吃饭的时候,大家都端着碗聚在这里,谈天说地,打情骂俏。在模糊的记忆中,是汉玲嫂子和清明妈的对话。虽然我并不明白她们在说什么,但从她们掩着嘴笑、红着脸的神情,也隐约明白,她们说的是那种话,因此,我总是快快逃走,这是小女孩儿的一种本能。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有一种震惊,清明妈是木讷、老实的人,在家也不怎么说话,出去更是那种畏缩、谨慎的农村妇女,但是,当她们说着夫妻间的笑话时,那飞扬的、羞涩的、暧昧的神情,有一种女人的美,有说不出的情趣。然而,有谁看到,又理解了她的情趣呢?即使那个有着某种震惊的女孩子,也是这么多年后才突然有些明白。
必须承认,当有回忆加入的时候,当岁月、时间一起来塑造我的回忆时,我有“溢美”的嫌疑。但是,如果你看到今天我的村庄的坑塘,你就明白,这种“溢美”是因为它今天的“死亡”,彻底的“死亡”,毫无拯救的可能。
梁庄小学门前的坑塘已经只有一小洼死水了,那些黑色的藻类植物上面爬满了苍蝇。它曾经的深度,那淤泥里的莲藕(也许坑塘当年的干净正是它的作用),那荷花和莲蓬,都已经消失,变为了地基和房屋。
打麦场及打麦场上的坑塘,都不见了。我们曾在那打麦场上翻筋斗、看电影,躲在麦秸堆里看小说,任凭双方家长喊得声嘶力竭也不回应。而如今一座座崭新的房屋矗立在坑塘的位置,也不知填进了多少泥土。而昔日凫水游泳的宽阔水面,已经只剩下一个可怜的小三角水域。
还有那旁边长着高大桑葚树的坑塘。如果你在这个村庄长大,怀着美好的记忆来寻找你童年生活的影子,看到这个坑塘,你一定会流泪的。那是一片黑色的淤流,静止的、死亡的、腐败的淤流,没有任何生机。一棵枯树倒在水面上,树干是黑色的。那水面上的树叶,不知道是何时落上的,铺满了整个坑塘,也是黑色的,彼此粘连,固定在水面上,没有任何流动。上面扔着塑料瓶、易拉罐、小孩的衣服,还有各种生活垃圾。你不能走近它,因为它的臭味会刺激得人睁不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