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1)

按计划,我今天要对父亲进行“访问”。说访问有点儿奇怪,父亲一直在我们身边,他的秉性、脾气、为人我们都再熟悉不过。关于他的故事,他小时候的聪明伶俐,外婆如何亲自相中他、如何提亲,他怎样去偷偷看母亲,他在“文革”期间的被批斗、被打、不断逃跑的故事,等等,也都有大致的了解。但也只是大致而已。想起父亲,他的一切,还是支离破碎的感觉。那模糊遥远的岁月,还有与之相关的历史,将随着这个人的逝去而消失。看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我总有一种来不及的感觉。

“访问”父亲,还有一个原因,他是村里的活字典。今年正好满70岁的父亲,对村庄的历史,三辈以前的人员结构、去向、性格、婚姻、情感及来龙去脉都清清楚楚,如数家珍。而对于新中国成立以后村庄的权力纷争与更替,父亲更是了然于心,因为他就是参与者。所不同的是,他是以一个“破坏者”和被批斗者的形象出现的。长得很有派头,被称为有“官样儿”,同时也被称为“刺头”、“事烦儿” 的父亲,一生没有当过一天官,却一直和当官的斗争,家庭所遭的罪也都因此而起。梁光正,七十岁,廋骨嶙峋,颧骨高耸,双颊下陷,两眼浑浊,佝偻在圈椅里,连轮廓都有些模糊了。他坐在这里,沉默不语。从他的身上,似乎能感觉到死亡的巨大阴影在迫近。但还有一种顽强的气质从这一衰老的躯体上展现出来。那是苦难命运塑造的乐观与豁达。它告诉我们,眼前这个人不会轻易屈服,哪怕是面对死亡。

你爷(66岁)是1960年春上二月十四死的,你三爷正月初七死的。你爷饿死在养老院,那时候只要是老人,不管有后没后,有家没家,都要集中在养老院,集中供养。去的时候,你爷精精神神,手里提着夜壶,背着被子,是最健康的人。结果去了四天,饿死了。

当时,我在黑坡周营修水库。随便炸,炸到哪儿是哪儿,说起来是在搞工程哩。那时候人都饿得迷三道四,谁也顾不得谁。回来了,发现你大伯全身浮肿,都发亮了,腿上还有一个大疮,饿得都哭不动了。看见这情形,我心里难过。那也顾不得哭,得先找东西吃。“1960年都是贼,谁不偷饿死谁”,一切东西,只要不是生产队分的,就算树上的树叶都被吃光。其实,那时候哪有树叶?!1958年树都放光了,农村连一棵树都没有,所有能烧的东西都拿去炼钢烧了。人们都饿得像鬼一样,到处烧东西。

咱们梁庄的梁家人1960年前有200多人,1960年饿死六七十人,几乎是挨家挨户都有人死。梁光明那时候是村里保管员,他家饿死的人最多,爹妈、嫂子都饿死了。他二嫂半夜去偷麦子,被人打断了腿。他也不管,最后饿死了。侄女没人管,也饿死了。那是个无情无义的人,谁都整。批斗人时,就他最积极,打得最狠。

1960年2月死人最多,原来每天人均口粮是四两,后来变为二两半,根本吃不饱。后来刘少奇下命令“七大两”(十两秤),这样人才少死了很多。当时的粮食都控制在各大队的粮仓里,都放坏了,也不让吃。梁光明死死地看着。麦收之后,又死了一批老年人。因为饿得时间长了,肠子饿细了,一吃多,就撑死了。就王家那棵歪脖槐树,还记得吧,就是每次下地干活从公路下去拐弯的那个地方。大炼钢铁时为了炼钢,留下一个大坑,后来就埋人了,堆的全是死人。人们烧纸时,有的哭爹,有的哭妈,有的哭娃。所以人们对王家那片都忌讳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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