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与一切人的价值标准(2)

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介绍到我国后,“媚俗”一词立即流行了起来。近读海外一刊物上学者景凯旋的文章,乃知它的原文是德语词kitsch。景文介绍了昆德拉自己对此词的解释,昆自称他是用此词指一种矫揉造作的虚假的崇高状,指以一种虚假的浪漫主义与诗意的本质化来掩盖真实生活而不能面对生活的全部真相。故此,昆德拉才引用希伯来谚语:“人一思想,上帝就发笑。”同时昆德拉恶作剧地调侃大谈屁眼与大便的问题,他问,那些伟大的神灵,大便不大便,长不长屁眼呢?景文还说在国内的文化讨论中kitsch恰恰被做了意义完全相反的解释。

我读之大惊失色,乃查字典,可惜我并没有什么特别好的英汉字典。在韦氏英文词典一九六七年麻省版中,它被简单地解释为“质地(品位)低劣的文学艺术作品”。这倒庶几可以说是有一点“媚俗”的意思,但也呀呀呜。在牛津大学出版的一九八四年版《牛津现代高级英汉双解词典》中,此词被解释为“(艺术、设计等)矫饰的;肤浅的;炫耀的”,英语解释是“pretension,superficial,showy”。其中第一个英语词的汉语解释是“自负的,自命不凡的,骄傲的,自夸的作者(书、演说等)”。这些东西至少与我理解的“媚俗”不怎么搭界,倒更像是一些大喊大叫、装腔作势、令上帝发笑的“思想者”的行为,当然,也更接近于景氏讲的昆德拉自己所作的解释。在新西兰奥克兰一九七四年出版的英文词典中,此词被解释为“炫耀自负的与趣味恶劣的”。这个解释既可以包括“媚俗”也可以包括笔者发明并戏称之为“媚雅”的。而在上海译文出版社《英汉大词典》中,此词被解释为“矫揉造作、庸俗的文学艺术作品”。也是话可以两头说,最后还是一头雾水。但是如果想一想昆德拉的原作,想想他的那些正文和议论和恶毒调侃,就知道我们说不定还真是弄了一回“猴吃麻花——满拧”。

有一句戏言,说是近百年的中国,一切麻烦皆来自翻译的不准确,诸如民主、专政、主义、倾向、部长、总统、主席等,都翻得不对,我听了目瞪口呆。不过我知道,中国读书人,包括笔者本人在内,都是读原文书的人少,望文生义地对译文进行发挥为自己所用的人多——我们中国的表意文字确实信息量大,人们一看那两三个汉字就能见解上一大堆,哪怕那明明是第一次碰到的舶来学术术语,绝少有人去查对原文。同时当今世界国人特别是那些新出炉的博士(fresh Ph.D)们又都喜用洋专家、洋名词的中文翻译,特别是港台版的翻译作依据,以壮声威,能不……能不吃麻花乎?

无独有偶,《书屋》两千年第二期上有郜元宝的一篇《居韩零墨》。内中提到颇为时髦的“有机知识分子”一词:

夜翻赛义德的《知识分子的抗辩》,首章论葛兰西“有机知识分子”理论甚详……“有机”(organic),似应取“组织的,建制的,功能的”一层含义……葛兰西主要指“工业技术人员,政治经济领域专家,新文化与新法律之组建者”,等等。赛氏自己补充的实例包括现代公共关系专家乃至广告设计者和产品推销员。“有机知识分子”对立面,赛氏沿用朱利恩本达的理论,认为主要是以传统教师、牧师为代表、追求形而上的超越价值、始终保持对社会现实的批判态度、多少有些迂阔怪异的那些知识分子。

……国内一段时间……许多的理解……与葛氏恰相背驰。倘不修改葛氏原意,则将鲁迅归入“有机知识分子”……反而要将“先生”推到他们不齿的“伪知识分子”之列……

读了这一段更是大惊失色再失色,反省我对于“有机”云云的认识,也是望文生义,既然有机,就是说不限于专业而是行行灵通,关注一切,介入一切,又“红”(或白或黑)又专的导师型、火炬型、救世型,至少是社会批判型、福柯型的精英。同时我也认定,有机当然比无机好,有机就是有生命有活力有灵性嘛,无机就是五金矿物之属嘛,有机与无机知识分子我虽不甚了了,无机肥料与有机肥料之别还是略有所知,厩肥有机而化肥一般无机,我是主张舍化肥而多用动物大小便与绿肥的。

却原来我蠢得可以。原来言之凿凿、论之滔滔的人,对基本名词未必就用得对。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