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金龟换酒》序 福山(7)

我一边喝酒一边打量周遭的景物。曾经是多么痛恨Canary Wharf 这个人工岛—大风、高楼、黑色西装、玻璃森林、冷漠面孔、行色匆匆……连租房的时候我都特地选择看不到那些摩天大楼的地方,然而“客树回看成故乡”,还未动身离开已经有点留恋不舍之意,“舍得”、“舍不得”这两个词在我的舌尖反复流连。佛经里说:“舍得”者,实无所舍,亦无所得,是谓“舍得”。佛教是印度的土地上开出的莲花,我相信印地语中一定也有“舍得”这个词汇。

我想问问身边的阿比,可是竟无法将它精准地翻译成英文,原来有些东西竟是无法翻译的。对于这份刚刚辞掉的工作,我的感情很复杂。我当然感激它—在清贫岁月中,它及时出现,救了我一条贱命;它付给我可观的薪水,让我可以满足自己的物质欲望,去喜欢的地方旅行;它提供了一个国际化的工作环境,鼓励宽容多元文化,同事们受过良好教育,拥有正确的价值观,使我免于种族歧视的忧虑,保持自己的尊严;它重视公平和秩序,遵守游戏规则,不同于国内“不管黑猫白猫,能捉老鼠就是好猫”的含混暧昧,这使我觉得可以依靠自己的努力得到公平的对待;它强迫我保持冷静和耐心,学会应对压力的本领,在发生紧急事件时懂得处变不惊;又教我像男人一样思考和行动,在必要时刻简直可以扛着枪上战场。它同时也让我学会了穿高跟鞋,懂得什么时候应当握手,什么时候应当行贴面礼,派发名片时可以像发扑克牌,而不必像在中国那样双手奉上,还有在酒会上交际应酬时,如何自然地加入和离开任何一段对话…… 可是我同时也痛恨它。投行的工作强度令我沮丧而衰老,可这还不是最可怕的。过长的工作时间导致了私人生活的贫乏,而我们将这一缺憾变本加厉地投射在对物质的欲望中。我的很多同事已经不能搭乘廉价航空甚至经济舱,也无法入住四星级以下的酒店。金钱的诱惑力如此之大,由奢入俭变得异常困难,我们很难舍弃现有的舒适生活,因此无法轻易离开这份工作。我们越来越胆怯懒惰,因为这份工作使我们丧失了那种使人变得勇猛无畏的生机和活力。我也反复地问过自己,一年的旅行结束后又将如何?我是否会回到这个行当?答案是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这些年的工作也许已经悄然改变了我,也许我依然无法抵抗丰厚薪酬的诱惑。我不是爱买名牌的女生,可是未来的孩子和家庭或许需要我这份收入来维持体面的生活?我希望能找到自己喜欢的又有意义的工作,可是这样的工作能否满足我的物质欲望?有时真希望自己从来没有进入过这个行业,就像仓央嘉措说的,“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如果从来不曾拥有过,舍弃的时候就不会有那么多挣扎吧?

之前过年回家时也和父母谈到这个问题。他们真是伟大的父母, gap year在很多人看来是矫情和疯狂的事情,可是他们竟然支持我和铭基的决定,虽然他们也有作为父母的担心—他们希望我们快乐,但也希望我们生活舒适,在经济上不拮据。有一天晚上老爸带我去湖边看鸭子,散步时也谈起旅行结束回国后要做什么的话题,这时手机忽然响了,我接起来,原来是猎头公司打来的。挂掉电话后我对老爸说:“你看,没问题的,最不济我还可以回来做投资银行嘛。 ”可是这真的是我想要的吗?我的内心可以强大到为了精神追求而放弃别人羡慕的机遇吗?每次想到这个就觉得烦躁且羞愧,对自己充满失望。可是我也得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心,不能为摆姿态而故作豪语。铭基安慰我说:“船到桥头自然直,现在想再多也没用好好享受旅途才是正经事。 ”阿比也说:“你有一年的时间慢慢思考这些问题呢,急什吗?也许旅行结束时你也不是原来的你了,人的想法常常会变化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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