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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臣三岁时,父母离了婚。
说起来,之前之后,我都从未见过比陈母更美的女子。她祖上本是地主,大户人家。换了天下之后,家道中落,由于成分不好,遭遇诸多不顺遂。经人介绍和陈父结婚,不外乎是看中他在工厂工作,又是老师,成分好,铁饭碗,盼望能改变生活。
两人第一次相会,本是她勉勉强强才去的。然而路边的洗衣妇倒水,溅到了她小腿上,他殷勤地半跪下身子,掏出手帕,细细为她擦干。
一个有手帕的教书的男人——他俯身下来之时,她就此动了托以终身之念,想:罢了,寻个老实人也好。
但现实是,陈父说到底不过是个破落工厂的教书匠,郁郁不得志。谁都不知道,是境遇造就他的性格,还是性格造就他的境遇。总之,自打两人结婚之后,从头吵到尾。
那年头类似如此的婚姻太多了。但凡能有一点儿合得来的,忍得下的,都凑合着过了;实在合不来的,彼此都磨坏了,还是合不来。
离婚容易,为了争儿子,陈父以死相逼。在法院,他一把抱着陈臣,当场就要从窗户跳下去,十足一场闹剧。陈母不得不放弃,独自去了省城。据说她改嫁的,是省城里的一个官员。婚姻失败的陈父将一切希望都放在陈臣身上。黄金棍下出好汉,在陈父的调教之下,陈臣从小没敢考一个第二名。小学时考了九十五分以下,他根本不敢回家,磨磨叽叽走在后面……小脑袋上顶着一朵乌云,令人生怜。
不敢回家,有时一个人不知道躲去什么地方,有时会跟我回家,在我家吃饭,做作业……等陈父找过来的时候,操起家伙就要打陈臣。我父母会拦着,让陈臣不被打得那么惨。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至于他回去之后,关上了门被打成什么样,没人知道。
每当我忧心忡忡地望着陈父拧着陈臣的耳朵把他拖回家的背影,我父亲就会端着茶杯踱着步子到我背后来,语重心长地说:“你看你看,人家陈臣那么优秀的,都要挨打。你啊!就是打得少啦!还不快去做作业!”
5
迈入青春期的门槛之后,白杨在弹簧孜孜不倦的明目张胆的追求中,声名远播,并且不负众望地出落成美丽少女。那年头清汤挂面的校服、马尾,依然无法掩藏她的天赐姿容。是那种每个人见了都会心头为之一亮的面孔和身段。
弹簧当然没能追到她。他笨拙而鲁莽的方式,除了成为我们的笑料之外,没有任何实际效果。写情书失败之后,对于心头这茬割了又长的初恋情怀,弹簧所能做到的最煽情的方式,不过是纠集一帮小坏孩子,在放学路上拦住白杨,不让她走。
那帮少年密密实实地围着她,十几双目光像一簇簇火把,燃烧着刚刚萌发的男性荷尔蒙气息,亢奋,冲动,狡黠,压抑着内心那股原始的爱慕,就这么团团围住她——不知道能做什么,也不敢做什么,只是不让她走。
弹簧像个大佬一样,见羊羔进了圈,才悠哉地从路旁的石头护栏上跳下来,拨开人群走近她,和白杨四目相对。他本来是想逼她就范的,但白杨出人意料地一脸凛然和不屑,没有丝毫畏惧,突然让他乱了阵脚——照他想来,白杨应该惊慌、害怕,然后他能在一大帮手下面前,很有面子地俘虏她的心;同时也能昭告众人,白杨是他的人——录像片儿里不都这样么?
然而白杨就这么直直地盯着弹簧,一直盯着他,直到把他彻底盯得憷了。她那尖尖的微微抬起的下巴,宣告了一种不屑。弹簧进退维谷,最终选择挪开了目光。之后,白杨就伸手拨开了人群,使那帮少年怔怔地让出了一条缝,她就在他们炽烈的注视下,堂而皇之地走了。我一直奇怪,白杨那么漂亮,为什么除了弹簧,再没有男孩敢正大光明地追求她。明明谁都忍不住多看她几眼,明明她常常跳进我们的梦里,搅动我们本来就躁动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