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识时务的偷窥者
读书人体格强健,背个装着几本书的包不在话下—包里当然还得装点别的东西—但他们在精神上格外脆弱,有着近乎病态的敏感。我就是这类外强中干的读书人。有人窥探我正在读的书名,我就会火冒三丈,要是这个冒昧的家伙还敢不识时务地以眼神询问:“你看的是什么书?”就更令人忍无可忍(没用的书呆子)。要是我正津津有味地读着《孔雀的主人》(旁人插一句 “啊,您喜欢动物”),或者西蒙娜·德·波伏娃的《致奈尔森·阿尔格的信》(Lettres à Nelson Algren),那倒也罢了。可如果我手里正捧着派翠西亚·康薇尔的新作,怎么才能让人相信,我总的来说并不喜欢侦探小说,尤其不喜欢手上正看的这一本?又怎么才能让人相信,我到了五十岁才开始接触侦探小说,而且纯粹是出于职业意识才读的?(当然,打那以后,我看过的侦探小说已经足以弥补之前在这方面的先天不足。)
不管我看的书是否登得上大雅之堂,只要被别人偷窥到书名,我就很恼火。记得有一次,我的背包没扣好,马里奥·普拉兹的《肉体、死亡与魔鬼》探出头来,正好被雷吉斯撞见,他那吃惊又得意的表情,一想起来就让我生气(根据夹在书里的西里尔的信和银行回单来推断,故事发生在1977年)。其实我挺喜欢雷吉斯这个人的,可就是讨厌他那眼神:“咦,你怎么读一本给小学徒写的书……”似乎这本书就是我文化品位的代言人。
总之,哪怕手里的书是所谓的“高雅文学”,读书人也要做一番解释,就像把手指伸进蜜罐里偷吃蜂蜜被发现了,于是羞愧难当地辩护说自己其实更喜欢安的列斯血肠。
询问、好奇,偶尔也透着善意,旁人投来的目光形形色色、内涵迥异,读书人对此装作毫不在乎,实则深恶痛绝。他们假装继续看书,然而思路已经被打断了,只能在心底默默地抗议。话说回来,各种各样的眼神尽管讨厌,却终究要好过最可怕的一句:“您看的是什么书?”让人听了心惊胆战。那是一个前奏,随之而来的必定是一连串没完没了、轻率突兀的盘诘。提问的家伙要么长着蠢笨模样,好像生下来只读过地铁线路图;要么就摆出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居高临下,仿佛你在他面前不过是乳臭未干的高中生。
我也绝对不能容忍有人从背后偷瞥我的书,这种感觉就像洗澡时有人闯了进来,要和我共用一个浴缸。这种分享令我倍觉羞辱,无法接受,仿佛有人在我的心里投下一颗石子,书中文字在湖面上一圈圈地荡漾开去,句子开始摇晃,一切都变得模糊,于是干脆放下了书本。
要是别人乱翻我的书,我会怒不可遏:这是我的私人物品,就连弗朗索瓦也没这个权利,这样做只会招来我毫不留情的怒斥。
读到这里,你可能会觉得我是个脾气古怪、粗暴无礼、歇斯底里的老处女。没办法,我也不想这样,但我控制不了自己。在我眼里,这些看似亲昵的举动与流氓行径没什么区别(虽然与性无关,却涉及个人隐私)。
其实,这类让我怒火中烧的僭越行为,我自己也会无意识地去干,而且干得很放肆、很熟练、很虚伪。说到底,是近视让我占了便宜:若无其事地戴上眼镜,朝四处张望,然后不动声色地用眼角的余光向书页上方扫去—那儿通常印着书名。接着,我会展开各种粗鲁蛮横的揣度分析,进行各种站不住脚的推理:“真是个漂亮姑娘,可是读《黑暗中的碎麻器》的人应该满脸雀斑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