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2)

白,白,还是白。自从走出那片冷杉林,眼前就只余下了一种颜色。他不知道自己在齐膝深的雪地里跋涉了多久,也不知道到了哪里,只是一步一步朝着一个方向走去。头顶不时传来鸟类尖厉的叫声,那是雪鹞在半空中为他引路。肺在燃烧,每一次呼吸都仿佛灼烤般刺痛,眼前的一切更加模糊起来。一片片旋转的雪花仿佛都成了活物,展开翅膀在空中飞舞,其间浮动着数不清的幻象。“哈……嘻嘻,嘻嘻……霍师兄,我在这里呢!”雪花里忽然浮出一张美丽的脸,有人对他咯咯娇笑,“笨蛋,来捉我啊!捉住了,我就嫁给你呢。”秋水?是秋水的声音!她、她不是该在临安吗?怎么到了这里?难道是……难道是沫儿的病又加重了?他往前踏了一大步,伸出手想去抓住那个雪中的红衣女子,然而膝盖和肋下的剧痛让他眼前一阵阵发黑。只是一转眼,那个笑靥就湮没在了纷繁的白雪背后。奔得太急,枯竭的身体再也无法支撑,在三步后颓然倒下。然而他的手心里,却一直紧紧握着那一枚舍命夺来的龙血珠。“嘎——嘎——”雪鹞在风雪中盘旋,望望远处已然露出一角的山谷,叫了几声,又俯视再度倒下的主人,焦急不已,振翅落到了他的背上。“嚓”,尖利的喙再度啄入了伤痕累累的肩,试图用剧痛令垂死的人清醒。但是,这一次,那个人只是颤了一下,却再也不能起来。连日的搏杀和奔波,已然让他耗尽了所有体力。“嘎嘎!”雪鹞的喙上鲜血淋漓,爪子焦急地抓刨着霍展白的肩,抓出了道道血痕,然而发现主人真的再也不能回应时,踌躇了一番,终于展翅飞去,闪电般地投入了前方葱茏的山谷。冰冷的雪渐渐湮没了他的脸,眼前白茫茫一片,白色里依稀有人在欢笑或歌唱。“霍展白,我真希望从来没认识过你。”忽然间,雪中再度浮现出那个女子的脸,却是穿着白色的麻衣,守在火盆前恨恨地盯着他——那种白,是丧服的颜色,而背景的黑,是灵堂的幔布。她的眼神是那样哀痛彻骨,冰冷得接近陌生,带着深深的绝望和敌意。他怔在原地。秋水……秋水,那时候我捉住了你,便以为可以一生一世抓住你,可为何……你又要嫁入徐家呢?那么多年了,你到底是否原谅我了?他想问她,想伸出手抹去她眼角的泪珠,然而在指尖触及脸颊前,她却在雪中悄然退去。她退得那样快,仿佛一只展翅的白蝶,转瞬融化在冰雪里。他躺在茫茫的荒原上,被大雪湮没,感觉自己的过去和将来也逐渐变得一片空白。他开始喃喃念一个陌生的名字——那是他唯一可以指望的拯救。但是,那个既贪财又好色的死女人怎么还不来?在这个时候放他鸽子,玩笑可开大了啊……他喃喃念着,在雪中失去了知觉。来不及觉察,在远处的雪里,依稀传来了窸窣声。——那是有什么东西,在雪地里缓慢爬行过来的声音。

“丁零零……”雪还是那样大,然而风里却传来了隐约的银铃声,清脆悦耳。铃声从远处的山谷里飘来,迅疾地几个起落,到了这一片雪原上。一顶软轿落在了雪地上,四角上的银铃在风雪中发出清脆的响声。“咦,没人嘛。”当先走出的绿衣使女不过十六七岁,身段袅娜,容颜秀美。“绿儿,雪鹞是不会带错路的。”轿子里一个慵懒的声音回答,“去找找。”“是。”四个使女悄无声息地撩开了帘子挂好,退开。轿中的紫衣丽人拥着紫金手炉取暖,发间插着一枚紫玉簪,懒洋洋地开口:“那个家伙,一定又是趴在了半路上。总是让我们出来接,实在麻烦啊——哼,下回的诊金应该收他双倍才是。”“只怕七公子付不起,还不是得以身抵债?”绿儿掩嘴一笑,却不敢怠慢,开始在雪地上仔细搜索。“嘎——”一个白影飞来,尖叫着落到了雪地上,爪子一刨,准确地抓出了一片衣角,用力往外扯。雪扑簌簌地落下,露出了一个僵卧在地的人形。“咦,在这里!”绿儿道,弯腰扶起那个人。那个人居然还微微睁着眼睛,看到来人,微弱地翕动着嘴唇。“别动他!”然而耳边风声一动,那个懒洋洋的谷主已然掠到了身侧,一把推开使女,眼神冷肃,第一个动作便是弯腰将手指搭在对方颈部。怎么?绿儿跟了谷主多年,多少也学到了一些药理皮毛,此刻一看雪下之人的情状先吃了一惊。跟随谷主看诊多年,她从未见过一个人身上有这样多、这样深的伤!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遍布全身,血凝结住了,露出的肌肤已然冻成了青紫色。这个人……还活着吗?“还好,脉象未竭。”在风中凝伫了半晌,谷主才放下手指。那个满身都是血和雪的人抬起眼睛,仿佛看清了面前的人影是谁,露出一丝笑意,嘴唇翕动着,吐出了一声微弱的叹息:“啊……是、是你来了?”他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将左手放到她手心,立刻放心大胆地昏了过去。“倒是会偷懒。”她喃喃抱怨了一句,注意到伤者的左手紧紧握着,她皱了皱眉,伸手掰开来,忽地脸色一变——一颗深红色的珠子滚落在她手心,带着某种逼人而来的凛冽气息。这、这是……万年龙血赤寒珠?!原来是为了这个!真的是疯了……他真的去夺来了万年龙血赤寒珠!可是,即便是这样,又有什么用呢?她怔了半晌,才收起了那颗用命换来的珠子,咳嗽了几声,抬手招呼另外四个使女,“帮我把他抬到轿子里去——一定要稳,不然他的脏腑随时会破裂。”“是!”显然是处理惯了这一类事,四个使女点头,足尖一点,俯身轻轻托住了霍展白的四肢和肩背,平稳地将冻僵的人抬了起来。“咳咳……抬回谷里,冬之馆。”她用手巾捂住嘴咳嗽着,吩咐。“是。”四名使女将伤者轻柔地放回了暖轿,俯身灵活地抬起了轿,足尖一点,便如四只飞燕一样托着轿子迅速返回。风雪终于渐渐小了,整个荒原白茫茫一片,充满了冰冷得让人窒息的空气。“咳咳,咳咳。”她握着那颗珠子,看了又看,剧烈地咳嗽起来,眼神渐渐变得悲哀。这个家伙,真是不要命了。可是,就算是这样……又有什么用呢?“小姐,你干吗把轿子让给他坐?难道要自己走回去吗?”她尚自发怔,旁边的绿儿却是不忿,嘟囔着踢起了一大片雪,“真是个惹人厌的家伙啊,手里只拿了一面回天令,却连续来了八年,还老欠诊金……小姐,你怎么还不送走这个瘟神?”“咳咳,好了好了,我没事,起码没有被人戳十几个窟窿。”她袖着紫金手炉,躲在猞猁裘里笑着咳嗽,“难得出谷一趟,看看雪景也好。”“可是……”绿儿担忧地望了她一眼,“小姐的身体禁不起……”“没事。”她摇摇手,打断了贴身侍女的唠叨,“安步当车回去吧。”然后,径自转身,在齐膝深的雪里跋涉。雪花片片落到脸上,天地苍莽,一片雪白,极远处,还看得到烟织一样的漠漠平林。她呼吸着凛冽的空气,不停地咳嗽着,眼神却在天地间游移。多少年了?自从流落到药师谷,她足不出谷已经有多少年了?多么可笑……被称为“神医”的人,却病弱到无法自由地呼吸空气。“小姐!”绿儿担忧地在后面呼喊,脱下了自己身上的大氅追了上来,“你披上这个!”然而,她忽地看到小姐顿住了脚步,抬手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眼神瞬间雪亮。“你听,这是什么声音?”侧头倾听着风雪里的某种声音,她喃喃,霍然转身,一指,“在那里!”“唰”,话音方落,绿儿已然化为一道白虹而出,怀剑直指雪下。“谁?”她厉喝。一蓬雪蓦地炸开,雪下果然有人!那人一动,竟赤手接住了自己那一剑!然而,应该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那人勉强避开了那一击后,就再也没有力气,重新重重地摔落在雪地里,再也不动。绿儿惊魂方定,退开了一步,拿剑指着对方的后心,发现他真的是不能动了。“是从林里过来的吗……”小姐却望着远处喃喃,目光落在林间。那里,一道深深的拖爬痕迹从林中延出,一路蜿蜒着洒落依稀的血迹,一直延伸过来。显然,这个人是从冷杉林里跟着霍展白爬到了这里,终于力竭。“小姐,他快死了!”绿儿惊叫了一声,望着他后背那个对穿的洞。“嗯……”小姐却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搜一搜,身上有回天令吗?”“没有。”迅速地搜了一遍,绿儿气馁。看来这个人不是特意来求医的,而是卷入了那场争夺龙血珠的血战吧?这些江湖仇杀,居然都闹到大荒山的药师谷附近来了,真是扰人清静。“那我们走吧。”她毫不犹豫地转身,捧着紫金手炉,“亏本的生意可做不得。”这个武林向来不太平,正邪对立,门派繁多,为了些微小事就打个头破血流——这种江湖人,一年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个,如果一个个都救,她怎么忙得过来?而且救了,也未必支付得起药师谷那么高的诊金。“可是……”出人意料地,绿儿居然没听她的吩咐,还在那儿犹豫。“可是什么?”她有些不耐地驻足,转身催促,“药师谷只救持有回天令的人,这是规矩——莫非你忘了?”“绿儿不敢忘。”那个丫头绞着手站在哪里,眼光却在地上瞟来瞟去,唇角含笑,“可是……可是这个人长得好俊啊!”——跟了谷主那么些年,她不是不知道小姐的脾气。除了对钱斤斤计较,谷主也是个挑剔外貌的人——比如,每次出现多个病人,她总是毫不犹豫地先挑年轻英俊的治疗;比如,虽然每次看诊都要收极高的诊金,但是如果病人实在拿不出,又恰好长得还算赏心悦目,爱财的谷主也会放对方一马。——例如那个霍展白。“很俊?”薛谷主果然站住了,挑了挑眉,“真的吗?”“嗯。”绿儿用剑拍了拍那个人的肩膀,“比那个讨债鬼霍展白好十倍!”“是吗?”薛紫夜终于回身走了过来,饶有兴趣,“那倒是难得。”她走到了那个失去知觉的人身侧,弯腰抬起他的下颌。对方脸上在流血,沾了一片白玉的碎片——她的脸色霍地变了,捏紧了那个碎片。这个人……好像哪里看上去有些不寻常。她抬手拿掉了那一块碎片,擦去对方满脸的血污,凝视着。面具裂开后露出的那张脸,竟然如此年轻。的确很清俊,然而却孤独。眼睛紧紧闭着,双颊苍白如冰雕雪塑,紧闭的眼睛却又带着某种说不出的黑暗意味,让人乍然一见便会一震,仿佛唤醒了心中某种深藏的恐惧。“啊……”不知为何,她脱口低低叫了一声,感觉到一种压迫力袭来。“怎么样,是长得很不错吧?”绿儿却犹自饶舌,“救不救呢?”她的脸色却渐渐凝重,伸出手,轻轻按在了对方闭着的眼睛上。——这里,就是这里。那种压迫力,就是从这一双闭着的眼珠里透出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居然能让她都觉得惊心?“还没死。”感觉到了眼皮底下的眼珠在微微转动,她喃喃说了一句,若有所思——这个人的伤更重于霍展白,居然还是跟踪着爬到了这里!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生命力?她隐隐觉得恐惧,下意识地放下了手指,退开一步。然而,就在那一瞬间,那个垂死的人忽然睁开了眼睛!琉璃色的眼睛发出了妖异的光,一瞬间照亮了她的眼眸。那个人似乎将所有残余的力量都凝聚到了那一双眼睛里,看定了她,苍白的嘴唇翕动着,吐出了两个字:“救……我……”她的神志在刹那间产生了动摇,仿佛有什么外来的力量急遽地侵入脑海。妖瞳摄魂?!只是一刹那,她心下恍然。来不及想,她霍地将拢在袖中的手伸出,横挡在两人之间。“啊……”雪地上的人发出了短促的低呼,身体忽然间委顿,再也无声。她站在风里,感觉全身都出了一层冷汗,寒意遍体。手心里扣着一面精巧的菱花镜——那是女子常用的梳妆品。方才妖瞳张开的瞬间,千钧一发之际,她毫不犹豫地出手遮挡,用镜面将对方凝神发出的瞳术反击了回去。——那,是克制这种妖异术法的唯一手段。然而在脱困后,她却有某种强烈的恍惚,仿佛在方才对方开眼的一瞬间看到了什么。这双眼睛……这双眼睛……那样熟悉,就像是十几年前的……“谷主,你没事吧?”兔起鹘落,一切发生在刹那之间,绿儿才刚反应过来。“好险……咳咳,”她将冰冷的手拢回了袖子,喃喃咳嗽,“差一点着了道。”绿儿终于回过神来,暴怒,“过分……居然敢算计小姐!这个恩将仇报的家伙!”“算了。”薛紫夜阻止了她劈下的一剑,微微摇头,“带他走吧。”“啊?”绿儿惊讶地张大了嘴。这种人也要救?就算长得好,可还是一条一旦复苏就会反咬人一口的毒蛇吧?“走吧。”她咳嗽得越发剧烈了,感觉冰冷的空气要把肺腑冻结,“快回去。”“噢……”绿儿不敢拂逆她的意思,将那个失去知觉的人脚上头下地拖了起来,一路跟了上去。

她走在雪原里,风掠过耳际。寒意层层逼来,似乎要将全身的血液冻结,宛如十二年前的那一夜。然而,曾经有过的温暖,何时才能重现?“雪怀。”她望着虚空里飘落的雪花,咳嗽着,忽然喃喃低语。雪怀……是错觉吗?刚才,在那个人的眸子里,我居然……看到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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