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6)

我继续说:“你身上的那种干净就是我们来到这里的原因。为着这种干净,我们这些乡下人趋之若鹜、蜂拥而至。我们站在别人的繁华与喧嚷里,层层洗涤着自己身上的乡土。”

可是我话说得越多,你就越陷越深,你好像对于我说话的声音比说话的内容更感兴趣。等我说得差不多时,你开口了,你说:“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我奇怪地问。

你想了一想,然后说:“我想你应该就是这样的。”

“就是哪样的?”

“就是从大自然深处走出来的。”

“不!”我打断你,“那不再是大自然深处,那里有黑色的空气和有毒的水。”

你说:“是的,我知道,否则我是见不到你的。”

你的话语不像你的神情那样胆怯,你思路清晰,很有分寸。然后你说:“我父亲的老家也在矿区,所以我去过那些地方。”

“那么他现在呢?”

“他已经不在了。”说完你继续沉默,好像是专门腾空耳朵听我说话。我于是继续说自己的故事:母亲没了,父亲又使我忧心忡忡。甚至于连山上的那些野花都不知去向,那些闭着眼睛就能闻出的花儿:金银花、栀子花、蔷薇花……这些都好像突然消失不见了,几乎跟母亲的消失一样。这使我的思路一直都不怎么顺畅,我变得木讷、胆怯。由于营养不良,我总是跌跌撞撞地去上学,分数勉强及格,难得交到一两个朋友。我对人们可有可无,因为我就像一棵生在路边的小草,毫不显眼。唯有一件事情使我一度成为人们议论的焦点。母亲死后,我因为太思念她而郁郁寡欢,不肯到山上去玩。事实上那时候山上已经不好玩了,漫山遍野的黄花绿草,只有在墙上满是灰尘的相框里才能见到。只有小池塘还是那么清澈见底。池塘离我家门前不远,水也不深,可以看到水底的水草、小虾、螺蛳,还有各种各样游弋的鱼。到了夏天的时候,我喜欢赤脚站在水里。对于母亲死于水,小池塘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可是那水看上去尚是清澈洁净的,置身其中,就像温柔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肌肤,像极了母亲的爱抚。我养成了去小池塘玩的习惯,我喜欢沉浸在它无限的温柔里。慢慢地我玩水玩入了迷,每天晚上放了学就偷偷地往水里钻。一开始是明目张胆的,后来邻居们开始议论,对我在小池塘手舞足蹈的行为表示费解。这引起了父亲的注意,他开始横加干涉,对水的憎恨使他不愿意走近它,他站在房子面前吆喝我回家:“你妈就是喝那水喝坏了肚子的。你快回来,回——来——”他的吆喝声由于舌头打结而断断续续,像黄鼠狼的哭声。在我看来,水不曾让我感到害怕,更似乎是难能可贵的温柔的抚摸,父亲的吆喝只是抬高了水在我眼里的身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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