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下班后,你果然站在门口等我。那天我穿了新衣服,不,那段时间我几乎天天穿着那件新衣服。我们自然地并排向前走。我身着紫色大衣长及脚踝,我用白色的围巾挡住紧张的手。而你呢,把手插在西装裤的口袋里,可是口袋太薄,它泄露了你的心思。我看见你不安分的手在口袋里来回冲撞。不错,是冬天,距离我认识你已经整整半年多时间,你才首次把我约出去。其实那时,我们已经心照不宣了。你在我的梦里出现过,而我也肯定在你的梦里频繁出现,这一点我毫不怀疑。不只是我,我们所有的人都认为你让我等得太久了,这难免让人胡思乱想。我们先是找了一家咖啡厅,你要了两杯咖啡,你把服务生端来的咖啡换个位置时掀洒了它,你的手微微颤抖。我留意当时的环境,留意那光线,那咖啡厅的嘈杂声,我记得整个房间都被一种若隐若现的嘈杂声所包围,但是这没有妨碍我什么。你看着我,似乎要等我开口。一开始我一言未发。突然间,我开悟了:事情只取决于我自己了。我不需要有什么准备,我应该说想说的话就可以了。在这之前,我一直不知怎么开口和你说话,但是几乎就在一分钟内,我清楚地知道事情没有如此复杂。因为你是如此浅于世故。你所有的勇敢大概就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想你可能对我误解太深了,所以变得这样胆怯。反倒是我,因为你的胆怯而仿佛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健谈而开朗的人。当我开口说第一句话时就触到了你温柔的目光,正是这种目光使我有了说话的欲望。那天晚上,我提到了童年的小池塘,提到我那因饮用不洁的水而烂了肠子的母亲,提到我不是正式编制的工作。尽管我说话的欲望来自于你的热忱,但我内心仍然相信你的狂热是盲目的,我有必要向你澄清事实。
0│如是我爱水│0我告诉你,我的家乡位于一个矿区,那里曾经崇山峻岭,树干高大,草木茂盛;山坡上开着各种野花:粉嫩的、金黄的、翠绿的;头上阳光灿烂,眼前泥土芬芳,那时,山就是我们的乐园。山上最可爱的当数野兔,我们总会不期而遇,即使彼此都孤身一个,大家都不害怕对方。它们时常瞪着血红的眼睛打量我们,还常常在草丛中和我们相互对峙,反倒是我坚持不住先行告退。可是后来,它们一天天少去了,偶然看到一两只,也是从我们的身边匆匆逃过,一副惊恐万状的样子。后来我知道它们一天天的少去跟煤矿开采有关。突然有一天,我们那里来了一群人,带了一些我们从没见过的机器,然后建筑了一些不一样的房子,他们开始在这里采矿。从那以后,当许多村上人欣喜于自己可以靠在山上找点临时活儿做做就能挣到所谓的“工资”而自鸣得意时,山不知不觉已经变了颜色,总是有尾矿水源源不断地从山里往外排泄。暴雨过后,山上到处都是死去的小动物的尸体,老鼠、山雀、刺猬以及我叫不出名字的毛茸茸的小玩艺儿,当然还有大片大片枯死的树。我们常常拖着貌似庞然大物而其实早已枯朽的树杈往山下走,半路上还故意哎呀哎呀地叫,装出力不从心的样子。
母亲死的时候我才七岁,我只知道她是死于被污染的有毒的水。我所能记得的,是母亲不停地活动着的身影,她上山砍柴,她在山脚下种植土豆、山芋和黄豆。她从山那边挑着粮食蹒跚爬行,爬行的姿势亲切而温暖。她淘米洗菜,成天忙忙碌碌。我对母亲的另一种印象就是她常常捂住肚子,弓着身子走路的姿态。有一天早上我起来的时候,没有看到捂住肚子为我们做早饭的母亲。村上的妇女几乎都挤在我家。我的父亲一夜之间白了头发。我对他头发的颜色感到好奇,更加好奇的是对母亲,她始终以一种姿势躺在那里,对于穿梭在她周围嘈杂的人们熟视无睹。我过去摸摸她的脸,她的皮肤冰凉,手指僵硬。当我呼喊她的时候,她竟然没有出声。我于是求助姐姐,“妈妈怎么啦?”“笨蛋,她死啦!”姐姐尖着嗓子冲我叫。我看见姐姐血红的眼睛里冒着怒火,我不知道这怒火从何而来。她愤怒的表情显然吓着我了,我哇哇大哭。将我吓哭的姐姐自己也跟着哇哇大哭起来。我哭了一会儿就停了,可是她的哭声却绵绵不绝。“什么是死?”我才不管她的哭,再度发问。这回是哥哥答复了我,这个大我四岁的男孩子白了我一眼,“就是永远睡着了!不会再醒来了!”他被自己的话呛着了,随即扑到母亲身上,放开嗓子大声地喊:“妈!妈!”
从那个时候起,父亲就开始对酒精全力亲近,酒精让他面目全非。清醒时他从不多言,醉后就喋喋不休,用老年人才有的口吻跟我们也跟别人讲述众所周知的事实:“我曾经有两个好婆娘,她们都很好,现在都没了,一个难产死了,一个喝有毒的水死了。我就想不通,别人生孩子不难产,就她难产;我也想不通,别人喝这个水肚子不痛,就她肠子发烂。我多么背运啊!”他口中的“她”分别指代他的两个妻子,虽然他从不刻意解释,可是听者烂熟于心。然后他会清清嗓子,对自己的醉言醉语进行总结性的发言,“所以,你们每个人都得离开这鬼地方,这个不吉利的地方,到城里去,到干净的地方去。”他之所以不把希望寄托在他自己身上,是因为他的尝试有过灾难性的失败,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对城市的向往。他想表现得斩钉截铁,可是酒精控制了他的舌头,使他吐出来的字都打了结。我想他应该在醒着时说这些话,可是他不喝酒的时候却沉默寡言,根本一言不发,到最后,酒精成了他恢复语言功能的开关。他经常喝着喝着就地醉倒,母亲的坟头、花生地里、河边、田埂上……他成了村上人的反面教材,大家一致推选他为村上最不走运和最没有出息的男人。这倒不是因为他喝酒,而是因为他太恋婆娘,还因为他越来越迟钝。如果有个人问他:老方头,今天是初几?他就会掰着手指头开始算起来,一直到问话的人不见了身影,他还没有准确的答案,他所能记住的就是他结婚的日子、婆娘死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