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戏笔(2)

为了增加探索的复杂性,一名学者提出了另一种理论。他指出,我们目前所知的城墙只是地基,目的在建造新的巴别塔(Tower of Babel)。“因此,先修墙,再盖塔。”但是怎么会这样呢?也许答案就在中国这个民族的心里。叙述者沉思道:自开始修城墙起,直到今天,我日夜都在想着民族比较史;有些问题一定要借着这种方法,才能探得究竟。我发现,中国有些民俗团体及政治团体,有着独特的明确性,另外一些则有着独特的模糊性。我一直有个想法,想为这些现象寻个解释,特别是后者,一直撩动着我,直到现在也不例外。筑墙在本质上,就是和这些问题息息相关的。[5]

读者可以发现,借由这些精心建构的论点,卡夫卡正小心翼翼地寻求一种解释,以厘清这个国家及其上级命令的暧昧性。这篇小说原先的版本曾遭退稿,由幸存的片断文字可以看出,卡夫卡最开始其实是想用当时仍流行的充满异国风情的传统中国事物,作为写作素材。这份退稿有如下的片断:

筑墙的消息如今传遍各地——还是太晚了,距离初次宣布已经过了三十年。那是个夏日夜晚,我,年仅十岁,在河岸上站在父亲身旁。为了纪念这个意义特别的重要时刻,我愿意把细节全部复述一遍。父亲一手牵着我——一件直到他晚年都喜欢这么做的事,另一只手则在又长又细的烟管上,来回搓摩着,好像那是一支笛一般。他稀落、硬挺的胡子凌空翘着,他一边抽着烟杆子,一边将目光横过河面,向上睇望着。结果,他那根深受孩子们崇拜的辫子就垂得更低了,在节日他才肯穿的长袍上,轻轻摩搓着金色的绣花丝线。[6]

烟管、绣花丝线、长辫子,这些早期中国风流行时的素材,后来都被艺术家卡夫卡摒除在外。事实上,他让这位以历史学家自居的叙述者,将探索的触角转移到社会的核心里去了。在一段精彩的文字里,卡夫卡以中国人民不知道皇帝存在的这个事实,表达他个人对皇帝的看法——虽然他又很有个性地表示自己不相信即将叙述的这个故事:

我们土地幅员之大,就连任何寓言都想象不出它的大。天空几乎盖不住它——北京只是其中一点,紫禁城连一点都不够格。因此,皇帝的权力遍及九重天:没错。但是……皇帝总让一帮既聪明又暧昧的贵族及弄臣环绕着,他们虽名为仆从、朋友,实际都各怀鬼胎。他们对皇权形成反制,而且不停地想尽办法要以阴谋将统治者弄下宝座。帝国虽永恒,皇帝却在王位上摇摇欲坠,甚至跌落,是的,整个王朝最终都要沉没,临终前还会吐出最后的一口气。老百姓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些挣扎和痛苦。他们就像姗姗来迟的人,又像城市里的陌生人,平静地在拥挤的街道尾端站着,用力咀嚼着自己带来的食物,而在大老远的前端,在城中心的市集里,他们的统治者正向断头台走去。[7]

卡夫卡在世时,《中国长城》并未发表。他1924年死于肺结核;从1917年秋天起,他即深受此疾困扰。但是他确曾取其中片段于1919年发表在布拉格的一家犹太周刊上。他为这篇文章下标题为《皇帝消息》。[8]读者因此可以推测,他认为这段文字不仅足以自成文章,在完整的故事中,也可以形成一个段落,因此卡夫卡死后,它又刊出了一次。如果将这段文字放在《中国长城》里来读,它似乎只是卡夫卡思考中华帝国的意义、辽阔与不可捉摸时的一部分。单独来看,这段文字的含义则更明显,旨在颂赞“知”的无法掌握:

寓言故事是这么说的。皇帝捎了个口信给你:你这卑微的子民,这个在皇家盛阳下,蜷缩在遥远角落里,毫不起眼的影子。皇帝自临终时的卧榻,单独捎了个口信给你……

信差即刻启了程:那是个强壮、不知倦怠的人:他一会儿右手,一会儿左手,推挤着人群开出了一条路;凡遇阻挠,他便指向胸口,太阳的象征在那里熠熠发亮;这条路他走来比任何人都容易。但是人群重重叠叠,似乎永无尽头。他恨不得插上双翅,飞进开阔的田野,那么你很快就会听到他以拳头击门的佳音。但是他却无助地慢慢地耗损着力气;他仍只到了皇宫最里层的内室;他永远也到不了皇宫尽头;即使到达了也无济于事;他接着必须奋力走下台阶;即使下去了也无济于事;他还得穿过中庭;过了中庭接着还有一座宫殿;还有更多的台阶和中庭;还有另外一座宫殿;就这样可以耗掉他几千年;如果最后他终于冲出了最外层的大门——那永远也不会发生——皇城就会在他面前,那是世界的中心,拥挤得像要爆裂开了。即使带着来自死人的口信,也没有人能够渡过这重重关山。但是在夜幕低垂下,你倚着窗边坐下,是不是正如此做着梦呢?[9] 在《中国长城》里,卡夫卡所选择的叙述者(犹如他的许多小说和寓言)虽然什么都知道,却经常不能厘清事情真相。于是挣扎着要将他亲眼目睹一知半解的事情理出头绪,同时又坚信,只要下定决心,真相一定可以大白,或者最起码有朝一日可以如此。但是,在小说接近结尾处,却出现了一个唐突的批评,他指出,在他所描述过的中国筑墙工人里,普遍“有一种信心不足及想象力不够的现象”,使他们无法让帝国“突破北京的沉沉暮气,更上一层楼,并由自己掌握生活的现状”。但是,“这个弱点,”卡夫卡接着说道,“却是团结我们民族非常重要的力量;不错,如果我们有足够的勇气承认这点,我们就能够过着脚踏实地的生活了。”[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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