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有饮恨之感的人只会是我,绝对不会是我妹妹,她不会的,她的意志非常坚决,当她选择了快乐,便会拒绝任何懊恼,踢走所有遗憾,全心全意把眼睛放在事情的光明面上。所以对于那份尚未写完的考卷,如同对于她日后生命上所遭遇的种种大小挫败,我从没听她发出过半句怨言或后悔,做了就是做了,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好与坏,她全收,而且是快乐地全收。许多年后我阅读帕慕克的散文,他讨论快乐,说自己向来觉得快乐是一件很没水平的事情,只有忧郁才够酷,但终于发现,不,不是的,令自己快乐原来需要很大的勇气,更是一种伦理学上的行为艺术。在那刻,我联想到的是我妹妹,她果然是一个有勇气的女子。
我妹妹于三四岁时已展露出让我惊讶的勇气。我到幼儿园接她下课,我才十岁左右,过马路,要求她说「阿哥,请牵我的手过路」,她拒绝,不管我如何威迫利诱,不肯说就是不肯说,拉扯了一阵子,她干脆踏开小小的步伐,独自一人穿越那条汽车不断呼啸而过的轩尼诗道大街。从后望着她细小的身影,我愣住了,何其坚毅又何其决绝的女子。
另一回印象深刻的是,母亲带我们去「饮茶」,我花两块钱买了一本儿童画报,在茶楼内轮流阅读,离开时我要求她拿杂志,她又拒绝,又是不管我如何威迫利诱,不肯拿就是不肯拿,又是拉扯了一阵子,她干脆把杂志扔在地上,说:「不要了,我不稀罕。」说完立即自行走路回家。我又愣住了。
在成长的过程上不管玩什么游戏我都从没赢过我妹妹,打电玩也好,打麻将也罢,都是,她的脑筋转得快,心够硬,志够坚,十玩九胜,即使输,亦只是输运气。运气这事儿,再厉害的天才也控制不了,意志再坚决的人也操纵不来,然而这就更需要用勇气去对抗运气了,用选择快乐的勇气,告诉命运,你如何狂妄嚣张亦没法成功把我打倒,当我决定了让自己快乐,我便快乐,快乐地顺遂,快乐地倒霉,我才是自己的主人,你不是。
我妹妹其后在英国、美国都读过书,现居北京,专事写作,竟然跟我是同行,但我每天写作时喊苦连天、怨气冲天,而她,想必是写得快乐,因为在她的字典里,恐怕除了「快乐」已经没有其他字词。
她不知道,我是如此的妒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