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在这数个世纪中,仇恨早已雨打风吹去,种族隔阂也已消亡殆尽,殷遗民避无可避地遗失着自己的传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如此,终于产生了最大的精神投诚者——孔子。
儒最初是殷商从事丧葬的神职人员,革命之后“王官失守”,光荣扫地,但继续穿着旧服饰,信奉旧鬼神,四处营生,虽自尊,却不为人所尊。处于周文化的包围中,儒更本着“非暴力”的态度,故显得柔弱不振。在周人总结卜筮反思信仰的大时代里,“先进于礼乐”的殷遗民似乎也完成了对以丧葬事务为核心的“整理国故”。作为“二等国民”的儒钻营本职,并使其世俗化,更通过对故家旧俗、流风善政的反思,逐渐有了新气象。孔子常自筮,他说五十以学易,人生便能基本圆满了。孔子也表示不能再以德报怨,而要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一系列转变,终于使儒堂堂正正地站立于社会上。儒家之诞生,应得益于殷周神学文化之沉淀。
最后来看《列子》书中两个充满隐喻的故事,一是说宋国有户人家好施仁义,三代不懈。一日家中的黑牛竟诞下一头白牛犊,儿子赶紧去请教孔子。孔子安慰说这是吉祥之兆,用白牛犊献给上帝便可。过了一年,父亲无故失明,而黑牛又生下一头白牛犊。父亲叫儿子再去请教孔子,儿子颇不情愿。父亲说圣人之言是“先迕后合”,还得问清楚。孔子又答以吉祥,教以祭祀。又过一年,儿子竟也无故失明。在故事的结尾,楚国围城,宋人易子而食,而壮丁全部上阵,死亡大半。这双父子却因为有此眼疾而得以保全性命,待楚军撤退,二人眼疾竟又神奇痊愈。这与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故事颇有些相似。其实,孔子以及那些逐渐改变的宋人就如“黑牛生白犊”,经历着对于血统与文化的拷问。然而在困惑期,信仰告诉他们改变是上帝的旨意,未必不是件好事,是黑是白,不必盯着,短暂的失明,可以换来长久的生存。
第二则故事是说宋国有个叫“华子”的男人,中年时得了健忘症,行止颠倒,混混沌沌,全家都为他苦恼。先后请来“史”、“巫”、“医”来治,均无效。这时,鲁国有个儒生自荐说能治好他的病,华子的家人便承诺以一半的家产作为报酬。儒生表示之前的治法本来就无用,应试着变化他的心灵,改换他的思虑。儒生于是脱掉华子的衣服,华子便去寻找衣服;不给华子吃饭,华子便去寻找食物;把华子关在黑暗处,华子便去寻找光明。之后,儒生又单独和华子在室内待了七天,华子的痼疾一朝散去。但华子清醒以后却大发雷霆,休妻罚子,并拿起戈矛驱逐儒生。宋国人把他捉住并问他为什么这样做。华子说:“过去我健忘,脑子里空空荡荡不知天地之有无,现在突然明白了过去的一切,数十年来的存亡、得失、哀乐、好恶,千头万绪纷纷扰扰全部出现了。我害怕将来的存亡、得失、哀乐、好恶还像这样扰乱我的心,再求须臾之忘,还能得到吗?”子贡听后很奇怪,将此事告诉孔子。孔子高深地说:“这不是你所能懂得的啊!”回头,却叫颜回把此事记下。
这个“华子”可能是影射宋国不安分的华氏大族,当然更像是宋人中深受华夏文化洗礼之典型。他的颠三倒四,消极厌世,渴求“须臾之忘”,都是宋人集体心理病征的缩影。祷祝、巫术、医药作为殷人“粗浅的积淀”,已经不合于时代,真正了解病灶的正是儒家,司马迁说“鲁人皆以儒教”,那个纯正的鲁国儒生就是雅正文化之代表,他一针见血地指出宋国人必须改变传统的路子,并解放心灵。
孔子其实很小心地处理自己殷人后裔的身世,他不曾说自己是儒,但天下人都知道他是儒,他也就是儒了。就如马克思本人也不承认自己是马克思主义者,但全世界都知晓。被孔子称许为“至德”的二人竟都是周人(文王与太伯),以至于后来荀子将周公的风云表现称为“大儒之效”。可见,孔子抛开了不属于他的部族恩仇,致力于整合包括殷周在内的古老文化。
然此易招非议,宋国司马桓魋欲杀孔子,盖厌其将“圣人之后”的身份抛诸脑后而一心“从周”,还厌其拐跑了自己的弟弟司马牛,更厌孔门对司马牛灌输“四海之内皆兄弟”的思想。孔子的嫡孙子思也曾在宋国遭到围困,但他颇有祖风,据说于此时撰写了《中庸》。孔子曾问礼于老子,儒、道两家均认此事,老子是孔子的良师益友,汉代画像石中多有“孔子见老子”的内容,孔融对李元礼开的也是“世交”的玩笑。孔门顾及此情,至少在先秦并未发表关于道家的过激言论,何以老、孔的君子之交到了庄子那里就成了嘲讽与攻讦?《庄子》一书也实在看不上周礼,宋人当然不是反儒,孟子当年还得宋君支助盘缠。盖因庄子本就是一爱国人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