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红烧狗肉和罂粟花(7)

我不知道应该感谢老丁还是痛恨老丁,第二天当我赶去办公室上班的时候,远远就看到老丁握着一把大剪刀,咔嚓咔嚓地把那片花的脑袋剪得干干净净,看到我,他隐晦地翻了翻眼睛,什么话也没有说。我曾经趴在那片土地上寻找被老丁摧毁的花朵,结果那里褐色的泥土就好像是张开了神秘嘴巴,把那绚烂华美的碎片统统吞咽了下去。只是在我身体里面,留

下了永远的迷恋。

十多年以后,前往呼兰河一位女作家的故居参观。同行者们高举着照相机,集中在这个女人早年的居所里流连忘返。大家都想在那里窥探到女作家成功的秘笈。只有我一个人,百般无聊地漫游到了后院。到了后院,我突然立定了下来,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我看到这个被女作家视为天堂的菜园子里,竟密密麻麻地种植了深埋在我鲜血里的罂粟花!这花比老丁指点我泡水的花更加鲜艳,更加茂盛,拳头般大小的花朵多为半重瓣或重瓣,它们如火如荼地争奇斗艳。我感到自己的心脏急剧地跳动,生怕惊动这些神的精灵。我轻手轻脚地走到跟前,在那股久违的奇特香味当中,跌倒在黑色的泥土地上。头顶上面是一片碧蓝的天空,拥挤的白云在那里变幻着,透过密密匝匝的罂粟花瓣,一时间我看到了火烧云。真的,我在这罂粟花的当中,看到了诡谲的火烧云。

女作家带着罂粟的毒素离开了她的呼兰河,到处寻找她的前途;而我则带着罂粟的毒素漂流到了异国他乡,到处寻找“吃饭”的地方。

“那个地方叫‘伊登’,人人不愁饭吃…… ”胖妈双台下巴上面那两片厚嘟嘟的嘴唇皮,在我眼前忽隐忽现,她神秘兮兮地对我说。我不会忘记,胖妈讲这句话的时候还是很早很早以前,一个冰冷的清晨。我一个人坐在饭厅里一张八仙桌子的后面,两只脚荡来荡去,苦巴巴地看着鼻子下面的一小盘卷心菜根。这些卷心菜根是胖妈从小菜场里捡来的,冲洗干净放在清水里煮熟,然后撒了两粒粗盐放到了我的面前。旁边一座老式的立钟,咔嗒咔嗒地向前赶路,沉重的黄铜钟摆前面的玻璃门上,映现出一缕袅袅升起的热气,这是从我的早餐——卷心菜根里冒出来的。我用小手拨拉来拨拉去这盘子卷心菜根,我咽不下去,心想:“要是有一口稀饭,只要有一口稀饭,我就听话一天,不吵也不闹。”

那个年头被称为“三年自然灾害”。仍旧是父亲从苏联带回来的那台笨重的无线电,音量被正在梳洗的母亲扭转到最高一挡,无线电里传出来一男一女两个义愤填膺的声音,一字一句批评苏联赫鲁晓夫“土豆烧牛肉就是共产主义”的讲话,他们说这是修正主义。

“伊拉啥事体这么凶?为什么这么恨土豆烧牛肉?我喜欢土豆烧牛肉,我喜欢修正主义。”我嘟囔了一声。

母亲听见了惊慌失措,她跑到我的面前说:“不许瞎讲,小小的人,当心吃官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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