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桥》第一章(20)

我妈妈叫杨可心,爸爸叫苏子明。二十多年前,爸爸妈妈的企业很红火。军工企业,外面人看来很神秘,也很神气。厂里有文工团,爸爸妈妈是里面的台柱子。爸爸会各种乐器,最拿手的是吹萨克斯。妈妈是最亮眼的厂花,唱歌嗓子好,舞也跳得好。追求妈妈的人多,她却爱上了我爸爸。我爸爸本来就英俊潇洒,萨克斯又为他增添了几分浪漫。他同样是女同事追求的目标,却只爱着我的妈妈。

苏子明同杨可心形影不离,成了厂里的明星。当时的年轻人并不崇拜明星。他俩结婚头几年不想生孩子,日子像神仙似的快活。家里没有开伙,一日三餐都在食堂里吃。晚上,爸爸会吹响萨克斯,小屋里就围着许多人。男的是来看我妈妈的,女的是来看我爸爸的。爸爸妈妈先凑钱买了凤凰单车,再买了永久单车。休息日,爸爸和妈妈骑着单车去乡下。太阳总是那么明艳。

军工企业转为民用企业,又不断地改革,厂长换来换去。等到厂长被叫作董事长,妈妈就没有工作了。那年我五岁,妈妈跟一个男人走了。厂里拆了很多房子,又建了很多房子。原来只标代号的军工产品没有了,早已转产电冰箱和电视机。我家住的这栋平房算是厂级文物,四周耸立的全是高楼大厦。厂里想过拆掉这栋房子,老住户们索要高额补偿,跑到市政府门口静坐。董事长说惹不起这帮穷鬼,拆房子的事暂时搁下了。

“不要怨你妈妈,只怪我没有本事,不能让她生活得好些。”爸爸不愿意说下去。

爸爸说起他们的过去,脸上放着光亮。他仿佛说着一个童话,一个王子和公主的童话。爸爸难道没有怨恨吗?心爱的女人跟人家走了,就因为家里贫穷!一个母亲抛弃了丈夫和孩子,就因为家里贫穷!

“妈妈骂她那些话,都是真的?”我说的是继母骂生母。

爸爸低头叹息,说:“我们年轻时,虽然贫穷,但很快乐。生活变了,萨克斯、唱歌、跳舞,都是年轻人的浪漫,只是我们那个时期的浪漫不会再来了。小桥,爸爸的那个时代不会有了,爸爸的快乐早已过去。”

“你那个时代更好吗?”我问。

爸爸说:“我跟不上时代,爸爸没有本事。我除了吹拉弹唱,就是手头的技术。我的技术也过时了。”

我不再问爸爸,心里早打定主意,不读书了。今天,我不用再去医院,就去办了退学手续。我本来可以早早回家,骑着单车在外面游荡,到家时已是五点多。我把单车锁好,听见屋里传出萨克斯声。难道是爸爸在吹?我从记事开始,就没有听爸爸吹过萨克斯。我也不知道家里哪个角落藏着爸爸的萨克斯。听不出是什么曲子,感觉是爸爸的叹息和号叫。我进门去,果然看见爸爸背朝门口,蹲在我的小床边,低头吹奏着。他瘦瘦的双肩耸着,腰佝偻着像盘结的树橷。爸爸突然停下来,回头说:“这么早就放学了?”

我眼泪一滚就下来了,说:“爸爸,我不读书了。”

爸爸望了我半天,一句话都没有说。他闭上眼睛,眼睑湿湿的。我累了,躺到床上去。爸爸仍蹲在我床边,一声不响。妈妈肯定是买菜去了。黄昏的菜市场价格最便宜,妈妈总是这个时候去买菜。我刚昏昏沉沉睡去,萨克斯又响起来,一会儿哀婉,一会儿暴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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