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桥》第一章(3)

有一天,去幼儿园接我的不是妈妈。爸爸红肿着眼睛,把我抱上单车。从那天起,我没有妈妈了。爸爸的单车是永久牌,我不喜欢他的单车。我是没有了妈妈,才不喜欢爸爸单车的。妈妈单车前面有个小交椅,我坐进去就靠在妈妈怀里。爸爸把交椅装在后座上,我只能望着他的背。我假如掉下去了,爸爸肯定不知道的。爸爸领了一个女人进屋,让我叫她阿姨。又过了些日子,爸爸让我改口,叫阿姨“妈妈”。家里贴了红红的大双喜,很多人到家里来吃饭。双喜、鞭炮、笑声、红缎面被子。我稀里糊涂,就像看西洋镜。偶尔有人看见我了,说:“她是小苏的大女儿,啊呀呀,长得好像她妈妈,真漂亮!”他们说我漂亮,声音却越来越小,咬着耳根子说话。我不太懂得大人们的意思,只感觉漂亮好像是件很坏的事。

我早忘记自己的妈妈了,想不起她是怎么离开我的。我问过爸爸,他说:“你妈妈死了。”奶奶也告诉我:“你妈妈死了!”我所有的亲戚都说:“你妈妈死了!”我小时候只记得妈妈的凤凰单车,就锁在柴屋里。妈妈很爱惜她的单车,每天接我回来,都说:“西桥,先进屋去,妈妈擦单车。”我总是不听,站在旁边看妈妈擦单车。妈妈单车座椅下塞了一块布,脏兮兮的,可它却把单车擦得亮亮的。好神奇啊,跟魔术似的。“妈妈,凤凰长得什么样?”我问妈妈。妈妈指着单车上的标志,说:“这不画着吗?”我又问:“凤凰会飞吗?”妈妈笑着:“傻女儿,凤凰怎么不会飞呢?飞得好高好高哩。”我的凤凰妈妈飞到哪里去了呢?

我家房子只有二十几平方米,当年是爸爸单位的好房子。听爸爸讲,他同我的凤凰妈妈结婚,分得这么好的房子,同事们羡慕死了。我睡的这架床,是父亲用厂里废弃的角钢焊的。那年我四岁,要同爸爸妈妈分床睡了。爸爸拍着新做好的钢床说:“西桥,这床你可以睡一辈子!”我好高兴啊,有自己的床了。小床宽不过一米,却是我儿时的天堂。我在床上跳啊跳啊,听床铺发出闷哑的钢声,真是好听极了。

爸爸同现在的妈妈结婚那天,我的小钢床叫纸板隔进角落里。十多年过去了,我仍睡在这张床上。我慢慢长高了,睡在上面不能翻身,总是对着墙壁睡到天亮。这间屋子很少再听到笑声。妈妈不是骂骂咧咧,就是在房间同厨房间进出。厨房是阳台改的,屋子就更加阴暗,又不透气。妈妈好像有做不完的事,却实在不知道她在忙什么。她这么低头做事的时间越长,闲下来骂人的时间就越长。她靠骂人来补偿做家务的委屈。她从我上小学,一直骂到我上高中。她骂爸爸没本事,谁家当初比你还穷,你看人家发财了。骂我只知道白吃饭,这么大了什么事都做不得。读书有什么用?考了大学有什么用?上了大学也是人家的人,飞了,还管谁?从小看她就是个不孝的家伙!你看她那双猫眼,瞪得你脸上要掉肉!我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说我是猫眼,就偷偷地照镜子。我有块缺角的镜子, 它照着我长到了十七岁。

从今天开始,妈妈再不会骂我猫眼了。我要自己去挣饭吃,靠自己的双手过活。一个星期之前,我还死也不肯退学。那场秋雨过后,一切都改变了。那天,我在黑暗中醒来,灰暗的天光中,看见窗外的白杨树往前倒去。我床头的窗只不到一尺宽,却很高。原来爸爸把阳台改成厨房,把窗户大部分堵住了。幸好留着这一丝窗户,不然屋子就像窑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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