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文忠漫谈人生》“国学热”的呼吸与叹息(2)

◎“新”与“旧”的文化碰撞

纵观中国走向近代化、现代化的历史,我们就不得不承认它的奇特性。它的奇特就在于它一直纠结在传统与现代的牵扯对峙中,被迫让步的又往往是传统,而且在很多情况下让步的还是传统文化的优质部分。

无论学术界有多少不同意见,存在着多大分歧,这终究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中国被西方列强的坚船利炮洞穿了大门,因而是心不甘情不愿地“被近代化”的。越是心不甘,越是情不愿,越是反衬了西方的科学技术,以及后来才被认识到的西方文化的强大。今天看来,所有这一切集中发生在清朝晚期并不太长的时段里。伴随着对西方从物质力量到精神价值的不断认识,中国人也逐渐快速地由外而内地改变了。这正是原本徘徊在生物学领域的进化论,一进入中国就快速地社会化,形成几乎被全民族奉为圭臬的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深厚土壤。进步,特别是“新”取代“旧”,换句话说也就是“近代”战胜“传统”的进步,被推崇为至高无上的价值,自然也就是走向近代化以保全种类的唯一途径。

中国的近代化、现代化就是在新旧判然对立的前提下艰难前行的,而几乎对外来的“新”的价值是毋庸置疑的,对固有的“旧”的价值是无须期待的。例外总是难免的,然而,就那一代乃至几代中国人而言,主流的认知就是如此。外来的“新”等同于好、进步、健康、明智、高尚、文明,固有的“旧”等同于坏、落后、病态、愚昧、卑劣、野蛮。这样的认识,今天看来当然是有失偏颇的。然而,在当时,就连中国一流的知识分子都难逃其罗网。

别人且不必说,就拿新文化运动的两位主将鲁迅先生和钱玄同先生做例子吧。鲁迅先生是如何敦劝年轻人不要读中国古书的,言犹在耳;钱玄同先生则干脆认为人没有理由活过四十岁,因为那就意味着太老了。可是,我们千万不要以为这两位先生以及他们所代表的那一代人,在处理“新”与“旧”、传统与近现代的关系上,逻辑是清晰一致的。鲁迅先生和钱玄同先生的国学修养都堪称真正的大师,他们内心的彷徨是显而易见的。

和他们同时代的吴宓先生至死都不愿意批孔,对传统文化的态度自然和前面两位先生不同。但是,他也无法否认“新”的力量。在日记中,吴宓先生这样写道:“心爱中国旧日礼教道德之理想,而又思以西方积极活动之新方法,维持并发展此理想,遂不得不重效率,不得不计成绩,不得不谋事功。此二者常互背驰而相冲突,强欲以己之力量兼顾之,则譬如二马并驰。”吴宓先生认为自己是“将受车裂之刑”的。鲁迅先生当然不像吴宓先生那样“心爱中国旧日礼教道德之理想”,不过,“二马”之比喻恐怕未必就不适用于他。这里的逻辑不能不说是迷离的,没有呈现出平衡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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