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纵有千种风情》金鹅峰下,少年初显锋芒(1)

尚在幼时,柳三变就已经开始了辗转漂泊。

跟随仕途不定的父亲柳宜,他自出生起就辗转于沂州费县、濮州、全州、扬州等地。少年人不懂离别的痛,这可真是一桩幸事。至于千山万水的路途上,那戴月踏雪、舟车颠簸的烦扰,自有大人来操心,和他也没多少关系。

齐鲁的阴阳昏晓青嶂红日,江南的十里春风碧荷摇曳,岭南的梅香杉叶雁荡苍山,在幼童柳三变的眼里,就像父亲书箱里这本书册与那本典籍里的芸香签,形雷同,味相似,并不能在小孩子那方狭窄心湖里掀起多么狂野的波澜。

他或许也有过一点悲伤,毕竟刚刚熟悉起来的风景与朋伴,转眼,就被飞旋的车轮甩在了身后。沙尘扬起,柳枝送客,他不懂父亲为什么总在路上。而这个问题,纵使穷尽毕生时光,也未必能换得个水落石出的答案。

他们在很多地方落脚,然后又挥手道别。一路上有莺啼燕语,流水淙淙,环佩丁当,还有些不知名的曲调,如珠落玉盘,荡到柳家儿郎的耳中,撩起莫名的心痒。

除了这些,耳畔一直未止的,还有父亲柳宜那悠长的叹息。

年幼的柳三变还有大把无知的快乐时光,“南唐旧臣”这顶帽子有多重,他还不必去揣摩。

柳氏一族的故乡,在东南沿海的文风昌盛之地,柳三变的祖父柳崇以儒学闻名。五代烽烟四起,战乱纷纭,中原板荡,柳崇隐居在故乡福建崇安县五夫里的金鹅峰下。这人迹罕至的偏僻地,有一日却迎来了朝廷的大员,召柳崇出山为官。柳崇淡然拱手:家有高堂恐无人奉养,柳子高不能奉诏!

后来,柳崇果然毕生未仕,老于布衣。这位信奉“吾读圣人书,朝闻道,夕死可矣”的纯粹儒者,并没有阻拦儿子们的求仕之路。柳崇膝下六子,皆入仕为官。其中长子柳宜,最初以布衣身份呈上奏疏,畅言时政得失,颇受南唐国主李煜的赏识。柳宜性格刚正不阿,又有点文人傲骨,再加上后来身处监察御史的位置,屡屡直言犯谏。他的好友王禹偁曾在《送柳宜通判全州序》称,柳宜“多所弹劾,不避权贵,故秉政者尤忌之”。

待北宋的猎猎战旗插上南唐国都金陵的城墙,再到三年后李煜被宋太宗赏赐的一杯牵机药夺了性命,按照话本演义的套路,国已破君已亡,有骨气的文人士子就该沉河投缳,仿佛如此才不会辜负忠君报国的天命,如此才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可是,死亡究竟有多么恐怖,非濒死之人恐怕难以体会分毫。

柳宜最终选择降宋。南唐臣子的身份不是与生俱来的胎记,柳宜穷尽前半生所学才换来一顶乌纱,孰料风吹便落。后半生里,这身份成了一块耀眼的伤疤,他就像受了烙刑的囚犯,只有盖棺入土之后,背叛的罪证才会被遮掩起来。

虽然宋主认为柳宜“识理体而合经义”,终归不肯托付全部的信任。也不能指责新朝廷胸怀狭隘,对旧日有嫌隙的邻居,请入厅堂奉茶一盏已足够友好,若再容他大摇大摆穿堂入室,未免太过草率。

这道理柳宜自然懂得,却也难免一声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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