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和歌集序》对“心”的第二个规定:“心”是文学作品的内容。
与此相对的是“心”之外在表现的“词”。既然“人心”是作品的精神本原,作品是心的外在显现,将“心”加以显现的,则是“词”(辞),亦即语言。在日本古典文论中,《古今和歌集序》最先提出了“心”与“词”这一对范畴,成为此后日本古典文论中的基本范畴之一,“心”“词”之辨也是此后日本古典文论中的重要论题。关于心与词的关系,《古今和歌集假名序》在评价平安王朝初期的歌人在原业平(825-880)的时候说:“在原业平之歌,其心有余,其词不足,如枯萎之花,色艳全无,余香尚存。”在这里,“心”与“词”是一对矛盾范畴,用现代术语来理解,“心”是内容,“词”是形式;“心”是思想感情,“词”是语言表现。“其心有余,其词不足”,就是内容大于形式、精神溢出语言。日本文论中的这一“心”与“词”之辨,与中国文论中的“言”“意”之辨,其形态基本相同。
《庄子·天道》云:“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书不过语。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讲的是言与意的关系。汉代杨雄《法言·问神》:“故言,心声也;书,心画也。”梁代刘勰《文心雕龙·原道》:“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言之文也,天地之心也。”宋代欧阳修《六一诗话》云:“若意新语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为善也。”明代胡应麟《诗薮》云:“乐天诗世谓浅近,以意与语和也。若语浅意深,语近意远,则最上一层。何得以此为嫌!”这些讲的都是“心”与“词”的关系。但比起日本的“心”与“词的单纯性,中国文论中的表述要复杂得多。其中,在许多情况下,“心”又表述为“意”。《说文解字》对“意”的解释是:“意:志也,从心,察言而知意也。从心,从音。”可见“意”从“心”来;“词”在中国古典文论中又常常表述为“言”或“语”,而“心词”关系则又表述为“言意”、“语意”、“言心”、“意心”等不同的范畴。从比较语义学的角度看,日本的“心”与“词”之辨,是对中国的言意之辨的简化。在日本古典文献中,有“言”字,日本人训读为(koto),相同读音者还有一个“事”字,可见在日语中“言”与“事”同源。“言”是“事”的反映,“事”是“言”的内容。孔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论语·子路》),这里讲的实际上就是“言”与“事”的关系。日语中的“言”与“事”词义与此相吻合。不过,日本古典文论中的“词”,不是孔子所说的“辞达而已矣”的“辞”。孔子所说的“辞”是一般的语言表达,而不是文学性的表达,在这种前提下,“辞达而已矣”讲的是辞(词)只求达意,不必做过分华丽的修饰。而日本古典文论中的“词”读为“ことば(kotoba)”,又可标记为“言葉”,又有“詞花言葉”(しかことば)一词,可知在日本人看来,“词”是花,“言”是叶,“词”比“言”更具有美化装饰意味。换言之,“词”是指美化了的“言”或“语”,亦即文学语言。所以,当指称文学语言的时候,日本古典文论中很少使用“言”字或“语”字(“言”与“语”在古代日语中的意思基本相同,都是指词语、言语),而是通用“词”字。这样以来,“词”就不仅指文学语言,更指文学的修辞性与外在形式、整体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