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叙事:作者的情感和判断
虽然,就题材而言,《蛙》倒也还算新鲜,但在别的许多方面,却并未脱出莫言小说的旧格局和老套路。
莫言在写作《蛙》的时候,选择了书信体的叙事方式,但是,很明显,过于冗长和僵硬的话语方式,很难使读者感觉到书信体特有的亲切风格。还有,书信体有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写信人和收信人之间,应该构成一种对话关系,应该相互呼应。然而,在《蛙》里,收信人的形象始终是模糊不清的,始终是沉默不语的,这使人不由得产生这样的疑问:用如此笨重的方式,对一位外国人讲述中国的计划生育故事,真的是有必要的吗?真的具有充分的逻辑合理性吗?在我看来,去掉那些称呼“杉谷义人先生”的文字,丝毫不影响人们把这部笨拙的书信体小说,看做常规模式的第一人称叙事。
从小说艺术的角度看,第五部的剧本《蛙》,完全是作者对失败的书信体叙事方式的补救手段。其实,一部好的小说作品,本来是不需要这样大费周章的。布斯在《小说修辞学》第七章,谈到小说的表现力的时候,这样说道:“的确,描绘那些由善与恶,可敬与可鄙混杂起来而构成的人物,没有任何一门艺术比小说更合适。即使能同小说竞争的戏剧,通常处理的也是比较简单的情感与理智之间的关系。”莫言在《蛙》的戏剧部分所完成的工作,完全可以在小说自己的领地上解决。
然而,更大的问题,还不是这些技巧和形式层面的失误,而是作者在叙事态度上所表现出来的褊狭和促狭,以及小说在细节描写上的所在多有的虚假和浮夸。
一部伟大的小说,是能以朴素的富有诗意的方式,写出人性的美好和庄严的小说。然而,莫言似乎缺乏这样的能力。他喜欢过甚其词的渲染。夸张的抒情,漫画式的描写,滑稽的对照,是他常用的修辞策略。通过明显过于简单的方式,他把人物写成了一群举止异常的怪物。莫言小说中的人物,大都具有一副“卡通式”的面貌,其言行举止,也大都具有一种滑稽剧中人物的可笑性质。在叙述王肝写给小狮子的情书的时候,作者就通过《包法利夫人》描写农贸市场种种情景的技巧,即“空间并置”的对照性的交叉叙事技巧,将王肝的爱情表白,丑化为一场可笑的滑稽戏:“狮子,我最亲爱的小狮子,我愿意用我年轻的生命全力以赴地爱着的小狮子……我的亲人,最亲的人,请你原谅我,我已经在你的名字上吻了一百遍……”在他表白爱情的过程中,作者加入了“我”的感受和王师傅钓鱼细节的描写:“我”对王肝的“闪烁着泪花”的爱情抒发,完全无动于衷,不以为是;同时,就在王肝说完“你一笑,我就感到头晕目眩,恨不得跪在地上,抱住你的双腿,仰望你的笑脸……”之际,王师傅则不迟不早,就在这时钓上来一只鳖:“那只鳖大概被摔晕了,仰面朝天,露出白色的肚腹,蹬崴着四只小爪,既可怜又可爱。”(第100页)就这样,夸张而肉麻的爱情表白,受到了羞辱性的嘲弄和消解。有必要指出的是,人物的这种可笑的爱情表达方式,完全是作者强加给他的,--在《檀香刑》中,作者就曾把孙媚娘变成莎士比亚剧作中的朱丽叶,让她以同样矫情的方式表达过对爱人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