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克顿声称:‘历史是一种关于进步的科学。’他拥有大好才华,读过那么多书,就得出这么一个结论,真怀疑他的脑袋被手榴弹炸过。以前我说过,一切历史都是个人史。从这点出发,我对阿克顿的说法深表遗憾。维特根斯坦说:‘一切进步都没有它们看起来那么重要。’我还想再走远一点,‘一切进步都是幻觉’。
“我个人的历史就是一部退步史。在子宫里的历史,是我一生中的黄金时代,此后不断走向衰退--白银、青铜、黑铁,最终没入虚无。我眼神的历史可以证明上述结论,它先是清澈,继而狂热,然后渐渐浑浊,慢慢枯槁,最终麻木不仁。
“不但我个人的历史在退步,而且感觉不到所处时代的进步。我是如此主观,令人生厌地主观。伟大的宫廷弄臣歌德曾指出:‘当时代处于衰落时,一切倾向都是主观的;另一方面,当事物正在成熟以待新时代时,一切倾向都是客观的。’
“我觉得这句话比狄更斯《双城记》的题记略微不讨厌一点。但我仍然讨厌二者,它们都沾染了流氓辩证法的气息。辩证法一般来说有四种:苏格拉底的辩证法,通过对话区分意见和知识;黑格尔的辩证法,强调事物的对立面及其转换;马克思的辩证法,着眼于物质力量的冲突与动态变化;流氓辩证法,看上去滴水不漏,但其实什么都没说。
“我用流氓辩证法泡过妞。我是这么忽悠她的:‘一方面,我对你充满纯情,把你看作不可玷污的处女。跟你上床?我想都没想过,那如同对花园的亵渎。另一方面,我对你充满激情,把你看作肉欲横流的盘丝洞。处女也终将会遭遇性交,谁都不是草履虫,只能接受无性繁殖。’
“看,多牛啊!辩证法!‘一方面……另一方面’,完美的句式,无懈可击的逻辑。
“可惜我没搞到那妞,因为我把她说晕了,说吐了都。后来我就对流氓辩证法深恶痛绝,把它当成仅次于谋杀的二号敌人。
“我也相当厌恶计量史学。一切想把史学打扮成科学的尝试都很可怜。萧公权说,计量史学很像‘三点泳装’,所显示的东西固然可观,但其遮蔽的才是至要。这话如出我口,可惜被他先说了。
“我还相当厌恶古文写的历史。十七八岁的时候,我以为历史只藏在上古三代。我真是傻。伟大的历史只藏在近现代。你看,几乎所有的伟大史书,对作者而言,都是近代史。前四史,希罗多德的《历史》,修昔底德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都是作者的近现代史。事实上,近现代史才是有才华者最应该献身的领域。道理很简单,你对你父亲的感情,肯定远大于你的十八代祖宗,而你对你父亲的了解,也肯定远大于你的十八代祖宗。那么,为什么你不写你父亲,要写你十八代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