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荫麟说,小说与历史之所同者,表现有感情、有生命、有神采的境界。他说得含糊,但碰到了真相。历史的核心,在于叙述。问题不在于历史本身是什么样子,而在于历史是怎样被讲出来的。在这方面,斯大林和我所见略同。虽然对他我深恶痛绝,但在将屠杀波兰人的历史变成一种神话方面,他干得确实漂亮。”
“不要乱用‘干’字,这个字太性感了,人家一听就不行,”她说,“还是让我给你讲第二个幻术师的故事吧。后汉时,东海人黄公在少年时就会幻术,可以用一张白纸刺穿御苑中老虎的咽喉,又能平地里兴起云雾,于云雾中幻成山河。当他老了,没力气了,加上饮酒过度,御女无数,终于失去了幻术。”
“后来呢?”我问。
“这人后来进了董事会,特长是在大会上打瞌睡,但任何一个镜头,都拍不下来。”她回答,然后不再说话,只把圆润的指甲轻轻磕打我的眼。
那天,在乐山大佛的耳朵里,我捂住她惊声尖叫的嘴,生怕把大佛震聋了,然后说:
“历史歧视无所不在,而且理直气壮。就像射手榜上充溢的是那些射进球的球员的名字,而不是一球未进者,历史记录中充溢的,也是那些运气足够好,因此进了门的人的名字。不论成功或失败,他们起码要进了门,才能步入史书。但是数十亿的人根本没有机会进门。他们被遗忘,被忽略,被当成宏大历史叙事中的废旧螺丝钉。这很正常,一部精准的历史必须是一部能够遗忘的历史,否则就是大杂烩。每个时代所牺牲的都是大多数人,对应的史书也不例外。一部二十四史,只是帝王将相的家谱,这恰好符合二十四史的天性。如果不是这样,史官们干得就不够好。
“章学诚曾有个奇怪的想法,试图通过方志建立地方上那些一球未进者的历史。他建议在各个部门建立实时档案,并且备份。这种尝试注定是史学上的乌托邦,如果真这么干,只要一个月就可以把整个人类压垮。
“美国的福特,在底特律巨资建立‘绿野村’,广搜博取300年来美国社会、百姓生活的史料、史物,要使匹夫匹妇之事迹,永存天地。结果,只为麻木不仁的游客多了一个转耍的去所。
“章学诚和福特不明白,历史要做的是遗忘我们,而我们要做的是遗忘历史。两不相欠。”
“我们也会相互遗忘,对不对?”她说,“即使如此,我还是要讲第三个幻术师的故事。东汉时,有暴风从西方起,幻术师樊英告诉人说,成都起大火了,于是含水向西边漱吐。数日后有客从成都来,说,那天成都的琴台起好大的火,火苗直蹿20人的身长那么高,却忽有黑云从东边来,跟着就是滂沱大雨,火遂得灭。”
“后来呢?”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