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尔利希沿着这条思路继续说着,几乎沉醉在自己的思索中(而没有理会听众的反应)。他只重复着一些深奥的主题,一个初生的想法在脑中盘旋:为了击中异常细胞,就必须译解正常细胞的生物性质。在初次邂逅苯胺的几十年后,他再一次绕回到“特异性”的老问题上,探究暗藏在每一个活细胞内的生物学条码。
威廉大帝听得一头雾水,对这一番看不见尽头的沉闷探讨也感到索然无趣,于是匆匆结束了这次会面。 1915年,埃尔利希因患肺结核而病倒,这很可能是他在科赫的实验室时期种下的病根;他前往巴特霍姆堡(Bad Homburg)进行疗养,这是一个温泉小镇,因治疗性的碳盐浴而著名。从房间眺望,远处的平原一览无余,他痛心地看着自己的祖国投入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曾经供应他治疗性化学药品的染料化工厂,都转而大规模地为军用毒气生产化学原料,拜耳(Bayer)和赫斯特(Hoechst)也在其中。其中一种特别的毒气是一类无色的高热液体,由硫二甘醇溶剂(一种染料中介物)和沸腾盐酸的反应制得。这种气体的味道极其独特,据说让人闻起来像芥末、烧焦的大蒜或过火后的山葵地。这就是后来众所周知的芥子气。
埃尔利希去世两年后,1917年7月12日,一个雾气蒙蒙的夜晚,一排排带有黄色小十字标记的炮弹如冰雹般砸向靠近比利时小镇伊普尔(Ypres)的英军驻地。据一位士兵回忆,炸弹内的液体迅速汽化,“黄绿色的浓密云团遮蔽了夜空”,然后在冰冷的空气中四处蔓延。在军营和战壕中沉睡的士兵被一股令人作呕的刺鼻气味惊醒。几十年后,当年幸存下来的人仍然清楚地记得这种味道:刺鼻的山葵气味在白垩田野里遍地弥漫。转瞬之间,士兵们在泥地里涕泪横流,咳嗽不止,四散奔逃。他们到处寻找遮蔽物,在死尸堆里盲目地爬行。芥子气透过皮革、橡胶,浸入层层的衣物。它像毒雾一般,数日笼罩着战场,直到死尸上都有了芥末的味道。仅在那一晚,芥子气就令2 000名士兵伤亡。一年之中,就有数千人因芥子气死亡。
氮芥所造成的急性短期伤害包括呼吸困难、皮肤灼伤、水疱、失明,实在是太可怕了,以至于人们都忽视了它的长期影响。1919年,美国病理学家爱德华和海伦·克伦巴尔夫妇(Edward and Helen Krumbhaar)分析了伊普尔轰炸对几位幸存者的影响。他们发现生还者的骨髓情况异于常人。正常的造血细胞已经干瘪,骨髓怪诞得像烧焦、炸毁的战场,明显地衰竭了。那些人都患有贫血,需要输血治疗,而且输血需要频繁到每月一次。他们极易受到感染,白细胞数经常低于正常水平。
若是发生在恐怖事件较少的太平世界,这则新闻可能会在癌症医生中引发一场小小的骚动。因为尽管有明显的毒性,但这种化合物毕竟只以骨髓为目标,且只清除了某种特定群体的细胞,可以说这是一种具有特异亲和性的化合物!但在1919年的欧洲,到处都是恐怖事件,这一发现看似并不比其他事件更引人关注。克伦巴尔夫妇在一本二流医学期刊上发表了他们的论文,但很快湮灭在战争健忘症中。
战时的化学家回到他们的实验室,去设计新的化学物质以用于其他战场,而埃尔利希学术遗产的继承人,则继续四处去搜寻特异性化学物质。他们寻找可以除去人体内癌症的“神奇子弹”,而非让受害者半死不活、失明、起水疱和终身贫血的毒气弹。他们的梦幻子弹最终竟出现在剧毒的化学武器中,这看起来像是一种对特异亲和性的曲解,残酷地扭曲了埃尔利希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