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小说人物起名字,非常难。虚构,不着边际,用真人,写来写去不如真名字那人好——名字与那人,有可怕的关系。
场景布置,宁国府、荣国府是旧建筑,大观园是新建筑。其名义,借元春探亲而建造大观园,其实是曹雪芹要安排这群男女。怡红院、潇湘馆,可即可离,走来走去,丫头、书僮,有事可做,要是不造大观园,众多人物挤在宁荣两府的小空间内,曹雪芹下不了笔。
时、空、名、景,四大安排,曹雪芹一上来就得了四大优势。我像是灌了四大碗醋,醋得头昏脑涨。后来的小说家续写《红楼梦》,看不懂曹雪芹的阵法,就要上前较量,必败无疑。比水准,比自觉,才可较量。
毕加索画了《阿维尼翁少女》,马蒂斯吃醋了,对着干,画了《舞蹈》,高明。张充仁到云冈后回来做佛头——居然访云冈而做佛头?
莫扎特的音乐,悦耳动听,许多人以为懂,其实太难懂了。难在哪里?难在它有那种气质品格。气质,还有待于提升品质,性格还须见诸风格。我们判断艺术,要看在它的品质与风格。
“红学家”一个劲儿糟蹋《红楼梦》,我很不开心。所谓红学家,是一家老小靠红学、靠曹雪芹吃饭。从清代到民国到现代,红学研究越来越恶劣。初还没有恶意,后来充满恶意和愚蠢。
艺术上只该有评论家,不该有好事家。
评论家只对艺术发言。古代艺术家不具名,也少有传记。北宗山水画家没有签名。这是最自然的态度。自然界的花开鸟叫,落落大方,叫过了,开过了,就算了。大到上帝,小到蒲公英,都不签名,不要钱。真正的批评家在评论中享受灵魂的冒险,也不用真名。
“脂砚斋”批点《红楼梦》,就隐掉了真姓名,金圣叹定名“才子书”,只谈作品,不谈作者。
自己不成熟的青年人,常有偷窥癖,因为自己空泛。艺术上的好事家,如鲁迅所言,是把姑嫂婆媳的嘁嘁喳喳搬到文坛上来。
中国的红学,大抵是嘁嘁喳喳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