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的稻草人》第三辑 中国是不朽的?(10)

与此同时,另一些亟待展开的事情却迟缓未动。距离灾难发生已经十天了,但政府与公众的情感与理智似乎停留在灾难的最初阶段,甚至有一种更为集中和一致的趋向。

最初,我理解并深切地感受到这种情绪。一场重大灾难,就像一场战争一样,能有力地将人们团结在一起。突然之间,所有的阶级、财富、性别、职业、智力、性格的差异都暂时消失了,人们感觉到空前的平等,也觉得自己是更大群体的一部分——每个人都找到了明确的归属感。人们抛弃掉平日的庸常与斤斤计较,感觉到自己的生活获得了更大的意义。就像一位年轻记者在绵阳欣喜地发现了“灾时的共产主义”。这种热情富有感染力,但是注定难以长久,这并非令人叹息,而是根深蒂固的人类特性。

而真正让我忧虑的是,事情已持续至今,但所有的媒体却开始用同一个口径说话,而且所有的私人记忆都变得一样,所有的悲痛情感都被引向“国家真伟大”,所有的悼念、慈善活动都可能变成被形式化的集体行为时,所有对灾难更宽广和更深入的探讨一概缺席,只有一种单一的悲痛,这样复杂的人群、复杂的社会面对这样一种复杂的情况时,所有人却是“万众一心”……

这些倾向蕴涵着我们时代另一场严重的危机——情感与理智的双重匮乏。

我们都记得王小波关于芭蕾舞“天鹅湖”的例证,再美妙的演出,如果重复让你观看两百遍,最初的美感会迅速淡化。同样,那些悲痛的灾难画面、感人故事,经过六十个电视台不断重复的播放,它也会让人产生异样的感觉。更何况,那些故事与情感的维度又是那样的单一——总是悲痛、感激与高尚,仿佛一个个丰富的个体,都被抽象成某种精神。

这种个人故事与记忆的被抽象有着显而易见的后果——每个人、每种感情都是可以被轻易替换的。在此刻,如果你需要的是一种“勇敢”,那么你可以寻找这个例证;那一刻需要的是“惨烈”,你可以寻找到那一幅画面……至于,这些具体的人是谁,意味着什么,则反而可能被忘记。

这种抽象与被替换感,在普遍的公众情绪中也是如此强烈。对分裂的仇恨,可以被替换成爱国主义;对西方的蔑视,可以立刻变成“为中华崛起而读书”;对灾难的悲伤,也同样如此。在五月十九日的默哀中,超过一万人在天安门广场上高喊“加油四川!加油中国!”不是说,为我们的地区与国家打气不对,而是对于死者的悼念与对国家的拥护不应该被混淆成同一回事。前者是对生命本身的敬意,与其他因素无关。在某种意义上,我们既没有尊重遇难者,也没有尊重我们自己的内心。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