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社会会好吗》[革命]如何告别革命(9)

“别绕圈子啦,熊先生,讲讲中国会在哪一年转型成功吧。”当讲座进入提问环节,我时常会听到这样的追问。只言片语间,半是对美好生活的心驰神往,半是对困厄现实的焦躁不安,仿佛中国若不转型成功,这日子就真的没法过了。

当然,我并不是这样想的。即使是身处逆境之中,人还有最后一种自由,即选择自己态度的自由。至于中国何时成功转型,我只能一笑置之。我不是手扶墨镜的算命先生,虽然从趋势上相信这个国家终究会朝着一个宽阔的前途走,但也不能断定前面就没有深渊和回头浪。中国仍是个未解之谜。无论你公开支持谁或反对谁,在你之外仍有无数的变量和因果链条在决定着这个国家的未来。醉后不知天在水,坐在时代浩浩荡荡的梦境里,你不知道风朝着哪个方向吹。

上面的问题时常让我想起一个笑话,说的是现在大学门口的保安都是哲学家了,因为他们每天都要面对三个终极问题: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到哪里去?

对于大多数主张活在当下的中国人来说,这些问题通常都不是什么问题。正如孔子所说,“未知生,焉知死”,好好活着,穷尽此生欢乐,是人生第一要务。一旦日子过得不好,比如房屋被强拆,土地被强征,自己被跨省追捕,他们就会问“中国到哪里去”。

中国到哪里去?它不仅是困扰中国人心灵的“终极问题”,也让世界各地的中国学专家茶饭不思,为伊消得人憔悴。如读者所知,这曾经是个已经解决的终极问题——中国将奔向共产主义。然而现在,在经历了上一世纪的迷失以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已经不再那么好高骛远。他们更想知道的是有生之年能否看到自己所期许的未来。

其实,中国到哪里去并不重要,或者说并非问题的关键。既然你并不能够决定中国的未来,唯一能决定的是自己对人生与世界的态度,那么就想想你自己该到哪里去。这才是你需要面对的终极问题。如果你认为自己是悲悯的,就高扬人道主义的旗帜;如果你热爱言论自由,就要毫不吝惜地表达你的自由,你要配得上你的热爱。

我曾经想着以文字立世,军书羽檄,风樯阵马,好不快哉!十几年过去,有时我真觉得自己需要彻底回到内心,我疲倦于和这个国家纠缠不清,我不想让自己过得太支离破碎,我想回到文学,我想另起炉灶,我想和这个时代平起平坐。我很清楚,让我终身受益、恩泽灵魂的是文学,而非时事评论。当我将《约翰·克利斯朵夫》视为我的心灵圣经,将《九三年》视为告别革命的预言书,我更明白文学与宗教一样,另有一个平行的世界。在那个文字搭建的城堡里,有着现实世界永远无法剥夺的自由。而在现实世界里,人人生而平等,在灵魂上的平起平坐也是天经地义的。

每个人都有一个宇宙,每个人都是宇宙的中心,是自我世界的帝王。我们的终极问题不是这个国家到哪里去,而是我们自己要到哪里去。我将重新发现社会视为“中国的新革命”,我同样愿意看到“中国的心革命”。我们热心于改造世界,其实我们自己恰恰是那个最需要改造的世界。我这样说,不是落魄的李煜学渔父归隐,吟咏“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不是为了向世界告别,而是为了更好地面对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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