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死”活下去》(8)

我像一个模仿激情的青年,去了地坛。我没有别的方式,我不知道我做些什么才能与你相关。虽然地坛不再荒芜,不再宁静,可那些大树还在,那些曾经长久地陪伴过你的大树还在,在初春的阳光里,安静从容。我仿佛看见你的身影,你开着电动轮椅一个人远远跑在前面,悠然得意,一会儿又迅速地转回来,告诉落在后面的我们,哪里又添了篱墙,哪里又铺了砖路……

在还没有搬家的时候,傍晚,我们也还是去地坛。你让我和一棵又一棵古树合影,告诉我从前这里的样子,我们慢慢地在这院子里走,心中平安如馨。你看照片上的我们,有初夏的阳光从后面过来,从西边,那差不多是夕阳了,你的那辆破车现在也不知去了哪里,那时候你还能自己上电瓶车呢。照片上的我,简直年轻极了,有人说我像你女儿,你有这么老吗?!那差不多是二十年前,二十一年前吧。那会儿刘瑞虎还没出国呢。这照片,很可能就是他照的。

一个念头又一次油然升起:我想把你的骨灰埋在地坛。没有碑,也没有墓志铭,没有痕迹,也不要什么人知道。那些大树,一直就这样坦然和安静,这样从容地走过无数个酷暑和寒冬,目睹人间的惨烈和无知。它们会活很久很久,几乎会永远活下去,它们或许不懂得什么是死,它们不知道你已经死了,它们只顾自己慢慢地活着;也或许它们什么都知道,只是认为什么都不必说出来。对人间发生的一切,它们从来不动声色。它们只是默默地和你在一起,永远在一起。你肯定喜欢这样的方式,真正的朋友的方式。

也或许,我们再去普林斯顿,去那片有萤火虫的草地,在草丛里埋一块方石,刻上你死去和重生的日子。我要你在那儿获得重生,就像我们曾经看到的那个捉萤火虫的孩子,你羡慕的孩子。那里虽然离我们家路途遥远,我不能常去看你,但我知道那儿空气清新、阳光充沛,普林斯顿小镇,多像你梦中的花园,你太应该待在那样的地方。你说过的,我们下一辈子会降生在那儿。一旦我收拾停当,我就去找你,一分钟也不会耽搁。

亭亭说她又去了福克纳的墓地,过一段时间,她总要去看他,去福克纳的墓地看看……,她寄来过照片的,福克纳的墓,和上面不知什么人摆放的鲜花(那样的鲜花常年有),没有特别的地方,因为福克纳,才会端详许久。她还说,她最想去的地方是丹麦,因为安徒生在那儿,安徒生的墓在那儿。她曾经一个人打着伞冒着大雨去纽约中央公园看安徒生的雕像。对着雕像,她大声地告诉他:安徒生你好!我来看你了,我一个人来的!

因为她喜欢福克纳,她喜欢安徒生。

我去了法兰克福,却没有去海德堡大学,没有去海德堡山顶墓园中的马克斯·韦伯夫妇墓。看到《三联生活周刊》上有一幅照片:海德堡山顶墓园中的马克斯·韦伯夫妇墓。文中描述:山林间寂静似太古,明媚的阳光披洒下来,一座座历经岁月侵蚀但却洁净得不沾半点尘埃的墓碑上摇动着柔美婆娑的树影。看韦伯的生卒:1864—1920,做一下减法,他才活了56岁!我又拿来与你相比(现在,任何人的死,我都会注意岁数,并与你比较)。再看玛丽安妮,1870—1954,再做减法,84岁,特别是,在韦伯死后又活了34年!去掉人成长的阶段,一个人一生真正自主、清醒的年头,34年,几乎又是一生!我不知道上帝还要我活多久,还要我做什么,34年,超过了我们在一起度过的年头!34年!分别的日子未免太漫长!

约翰·伯格写的《日内瓦》,他和妹妹拜访博尔赫斯之墓。墓碑上写着:他死于1986年6月14日(恰好在他死去整整3年,是我们结婚证上的日子,那个绝不因为我们结婚而难忘的初夏)。墓碑正面刻着:切勿恐惧;背面刻着:他拿过格兰特神剑,把出鞘的剑搁在他们之间。(这里面有他们相爱相知的故事。)

教堂后面的墓园,我第一次看见就喜欢上了,那是我们心目中的墓地—神圣的墓地。在那里,那些逝去的人的故事,又远又慢,融在静谧与安宁里,被一直传下去。

还有在电影里看到的阳光下一望无际的将士墓园,是最晴朗美丽的,给人一种豪迈的欣慰。

那样的墓园会使人产生想象,与尘俗生活无关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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