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宁愿意选择其篇首位置,似更有冲击力与概括力。
我宁愿选择对之作更多义的解读,文字越是简练说法越是含蓄,解读的空间就会越大,我们把它理解得太简明了,是不是有点辜负老子的文体和用心呢?是不是离众妙之门反而远了呢?
绝学无忧的第一义,可能如历代所解:学多了世俗一套、儒家一套、人为的矫揉造作一套,更添困惑,更与大道隔着一层了。不学这个才能无忧无愁,才能心明眼亮。
第二层,未必是学问与信息的毛病,未必是由于学问与信息——你所学到的那些东西的可疑,恰恰是智慧本身就是痛苦的根源。哥白尼的痛苦、伽利略的痛苦,不正是他们的地动说、地圆说吗?如果他们没有这样的知识智慧,他们不也就无忧了吗?
那么,绝学无忧就是反讽,就是悲哀,就是叹息。绝学方能无忧,智慧只能痛苦,平庸是快乐的源泉,才华是不幸的造孽啊。
你可以认为上述观点太没有出息,太侏儒化或者犬儒化了。我也可以认为上述的说法是悲愤之论。绝学无忧。书读得越多越蠢。刘项原来不读书。从来名士皆耽酒,自古英雄不读书。后者是扬州一个景点的名联。
那么绝学无忧就同时成了一个讽刺,一个怪话。本章本来就具有某种怪话色彩。说是从不学习的人最快乐,他绝对不会忧国忧民,不会忧天忧地,不会忧环境忧生态忧弱势忧分配忧教育……
还可以有一个更“以毒攻毒”的解释:绝学者,绝顶之学也,summit之学也,大道之超级感悟体察也。有了这样的学,与天地一体,与日月同辉,与大道共呼吸,还能有什么忧呢?
如果与上一章的绝圣弃智、绝仁弃义对比,这里的绝似乎不宜做绝顶解。然而谁又能保证,老子在此书中用一个字只能是一个含义呢?绝是断绝,是放弃,是停止,又是绝对,是最高级的形容词、副词。中华文明何等绝妙,汉字构成,何等绝妙!绝是最坏的话,如绝户、坏事做绝;绝又是最高最善的绝顶,巅峰!绝学呀绝学呀,如无绝学,谁能怀疑惟之与阿、善之与恶的区分呢?
解读藏头露尾、神秘莫测的《老子》,至少可以益智,可以开动脑筋,可以培养一种立体的开阔的思维空间。
古来释义老子者多矣,他们的追求在于求出老子的唯一正解,破除可能有的偏差,所以在解释无为时特别要强调不是完全无所作为,解释愚的时候强调乃是厚朴。
但是老子的思想与文体实属另类,他的《道德经》五千言,高度精练,有些地方有些言语(占全书一半以上)如结论、如格言、如《易经》中之卦辞,如诗,如锦囊妙计,如天意神授,如天象谜语谶语爻辞。语含玄秘,话多弹性,天机未可泄露无遗。他的思想更是高度概括,高度辩证,高度渊深而且变化多端,纵横驰骋,上天入地,超越生死。
时至今日,作为一个业余的爱好者、读者,我绝无能力在所有的章节都寻找出考证出判断出与分辨出老子书中逐字逐句逐节的唯一正解。世人皆知正之为正,斯不正矣。对《老子》的字句解读最忌王麻子剪刀,别无分号。我要做的仅仅是大致靠近它们的应有的理解,尊重已有的诸前贤的解读,大致认同之,全面接受之学习之,同时探讨对这些字句章节的进一步解读发挥的可能性、共鸣赞叹的可能性、获益启明的可能性、吟咏赏析的可能性与交流碰撞的可能性。
我要的是可能性,不是唯一性。是讨论,不是结论。是众多的起点,而不是终点。是继续环绕前行的巨大空间,而不是到此止步的标准答案。
正如转益多师是吾师一样,读《老子》的某些段落,王蒙的感受是:转益多解是吾解。转益多解更需自解自爱自赏自作多情(无贬义)是也。
自作多情地阅读与解读《老子》,何等地精神享受!
伟哉老子!他提供的不是排他的结论,不是计算得数与实验报告,不是定理公式处方,不是几句名言几条教训几项生怕被误解了的规定。《老子》乃是一座精神的殿堂。不仅是殿堂,而且是一个精神的园地,一个智慧的操练场与游乐场。
你要在这里练一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