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的帮助》第十六章 致虚守静(2)

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

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

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

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

这位近千年前的儒家学者大程,此诗除豪雄云云可能为老子所不取外,其余的话与老子的学说完全一致。我甚至觉得他的“万物静观皆自得”之名句,当出自“万物并作,吾以观复”。而富贵如何、贫贱如何,也不无宠辱无惊之意。

这一章还有一个重要的论述,观复,复命,归根,曰常,知常。许多学者先贤主要从事物变化的循环往复上解释这些命题,认为老子的用意在于说一说万物的变易不已。我的经验主义的理解,则偏重于设想老子所强调的在于:千变万化之后回到本态。任何人与物都有自己的本态、本初状态,也可以说是常态。但是人又受许多外力的影响,受许多机缘、群体、社会、历史、他人与集体意识、集体无意识的影响而偏离本态常态。忘乎所以,叫做不知道自己是老几了。

比如江青本来是一个爱出风头、爱表现自己的二流左翼演员,是一个追求革命却又对于革命没有太多了解的年轻文艺工作者,后来阴差阳错,成了非本态非常态人物,成了祸害。最后竟没有能恢复本态,就是没有能复命归根。悲夫!

比如萨达姆·侯赛因,他是一个民族主义和信仰主义者,胜利者、独裁者、英雄、囚犯、问绞者……他也转悠了一大圈,没有能复命归根、知常曰明。他的命运主凶,是一个悲剧。

比如鲁迅,被视为圣人,被树为完人与超人,又被一些人痛恨与詈骂。其实鲁迅有自己的本态常态,他是一个深刻批判的冷峻的作家与战士、思想家与斗士,有他的伟大,也有他的悲情与激烈。

比如胡适,他是学者,但是他的学术上尤其是思想上的创意性贡献有限。他是自由主义者,他为中国的思想界学界带来了许多启发。他被列为候补战犯,他被全国批判,现在又恢复了他的本态,他的书在海峡两岸都出版,却也热乎不到哪里去。

比如我自己,本来是个“好学生”、“好孩子”的状态,少年时期一心当职业革命家,成绩有限,弄成对立面也是历史的误会,与其说是误会不如说是历史拿人开玩笑寻开心。然后是委员、部长,然后……回到我的积极参与的与孜孜不倦的写作人的本态常态。我的幸运就是终能复命归根,略略知常曰明,当然只是基本上与大概其。

谁能清醒?谁能明白?谁能不被一时的潮流卷个晕头转向?谁能不跟风前行?谁能不势利眼?谁能不苟且迎合?

而如果能虚极、静笃、观复、曰常、归根、复命、知明,就是有了道行了,通了大道了。

老子再次强调人与大道的统一。他的“复命曰常,知常曰明……”后面是“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回到本态就能恒常,能够恒常就能明洁,能够恒常(虚极、静笃、不意气用事)就能容受,能容受就能公道,能公道就能当首领,当了首领就要知天意天命,知道了天意天命就与大道一致,亲近了并一致于大道,就能天长地久,至死也不会出现危殆灾祸。这种论述方法是中国特有的一鼓作气、步步高升的串起来的立论法,文气恢弘,高屋建瓴,势如破竹。《大学》上从诚意、正心开始,一路论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也是这种串论法。缺点是它们的逻辑依据并不充分,必要条件并不等于充分条件。我们不妨认定,修身对于治国是必要条件,但并不就是充分条件。自我修养很好的人,为人很好的人,就能统治一个王国并使之胜利前进了?未必。一个人能够复命回到本色就能与天道一致了?也未必。倒是逆对定理能够成立:一个人如果连自己是老几都动辄闹笑话,他怎么可能有容纳性、公道、明白事理、做成大事?

从小的前提得出大的结论的过程并不可靠。从一个复命、知常,就能扩展到能容能公能王能道直到没身不殆上去?太夸张了,太直线前进了。

再说,任何一个小的因素都可能造成干扰、紊乱,都会有不同的结果。而且生活中有偶然,有变数和异数,有意外的与无规律可循的灾难或幸运。你再通天道,架不住一个交通失事或传染病的流行。你再不通天道,万一碰上彩票中奖也会命运改变。西方的偏于科学数学的思维方法,就很重视这些具体的元素。近年还时兴起紊乱学说来,它的代表性的说法是,南半球某地的一只蝴蝶偶尔扑腾一下翅膀,它所引起的微弱气流,几星期后可能变成席卷北半球某地的一场龙卷风。这是一种西方式的从偶然到巨大的必然的思想方法的精彩命题。而老子式的有了天道就没身不殆的命题,取向恰恰相反,是认定有了大前提就可以势如破竹,一通百通,一了百了。

与西方相比,中国的思想家强调的是必然,是前提决定论,是大概念决定论,是决定论而不是或然论。

中国的模糊逻辑的方向是,大道决定一切,抽象决定具体,本质决定现象,本原决定结果。同时,现象体现本质,具体体现抽象,一切体现大道。两者呈递升或递降的类多米诺骨牌效应,即有A则→B,有B则→C,C→D→E直至Z,同时得Z即可断定Y,得Y即可上溯→X→W→V→U…一直到A。这大体也是毛泽东所论述的主要矛盾决定次要矛盾,主要矛盾解决了,次要矛盾也会迎刃而解的公式。这样的思维模式决定了老子“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也决定了孔学的意诚→心正→身修→家齐→国治→天下平,以及平天下→治国→齐家→修身→正心→诚意的公式。

而西方的思维方式则强调区分,分析分解,强调细节决定成败,偶然也可以变成必然。有时候就是头痛决定头,脚痛决定脚,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同时强调任何公式应该来自实验、统计、计算,而且推理不但要有大前提还要有小前提,还要区分必要条件与充分条件。有容是公的必要条件,但是不是充分条件呢?难说。你虽然有容,但是缺乏知识与专业的准备,你不可能作出公正的判断。公乃王更是如此,公是做一个好王的必要条件,不甚公但是有实力有手段有客观的需要,照样当王不误。同样,甚为公正公道,不但当不成王,连命都保不住的例子也不是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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