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理想一点时间 Ш》崔卫平(2)

江西抚州临川区一个叫钱明奇的人,因拆迁问题多年得不到解决,最终引爆炸药。他本人也在爆炸中身亡,这个区的区委书记和区长很快被免职。前不久传出消息说,被革职的官员要复出,需要钱明奇的儿子写感谢信。这位儿子说“要我感谢他们什么?感谢他们把我父亲逼死了?”想出这种奇特的主意来,如此羞辱和践踏家人的感情,要多少曲里拐弯的肠子!

这就完全不是什么“平庸的恶”,或者什么“恶的平庸性”。汉娜·阿伦特的概念放到中国语境里来,已经不足以释放我们环境中那些特别的东西。这些官员们,那些脑肥肠满的家伙们,他们岂止是平庸的?他们怎么可能自甘是平庸的?哪有什么平庸可言?他们甚至觉得自己有“个性”得很!他们挖空心思,巧取豪夺,如天马行空,无法无天;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在欺压百姓、鱼肉人民方面,他们有多少“聪明才智”。什么党性、人民性,统统不在话下!

在阿伦特的语境中,“平庸之恶”,主要指的是“服从之恶”。对犹太人实施大屠杀,在当时是“最高元首”的意志,是在彼时法律允许的框架之内,是得到各种公示的法规条文支持和鼓励的。这就使得1962年站在耶路撒冷审判席上的艾克曼,强调自己的做法仅仅是“服从上级的命令”。很难说他这个具体的人,从这种服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这个第三帝国的运输专家,在1941年—1944年期间,曾指挥将千千万万的犹太人送往死亡营,而他本人却并不是一个鲜明的反犹主义者;相反,而是犹太文学、美术的爱好者,熟悉犹太经典;他也并不是一个天生的杀人狂,曾经因为不愿意到尸体现场而提出过工作调动,最后还是因为服从而留在了岗位上。1944年他在匈牙利,当地的犹太人组织与纳粹之间已经有了拿钱换人的交易,就像影片《辛德勒名单》中发生的那样,他却丝毫不为金钱所动,在火车车皮缺口的情况下,让数万犹太人步行走向死亡营。在法庭上他说如果接受了金钱交易,会“让他的良心感到不安”。

你可以说此人就是一个冷血怪物,一个机器人,一枚闪闪发光的螺丝钉,一只锃亮光滑的齿轮。他处在一部庞大的机器之中,作为零部件,他直接向这部机器负责。他甚至不是我们这里所说的随大流,人云亦云,看别人眼色行事;而是在个人之身与大机器之间,建立了一种垂直听命的关系。他越是隐藏自己,机器便越是得以快速运转。尽管“毒气室”、“焚尸炉”是骇人听闻的,然而这些人们却是机械性的,规规矩矩的,毫无特色的。

我们这里也有“服从”。在某些方面某些问题上,“母体”(借用《黑客帝国》的词汇)中的人们是绝对服从的,但那仅仅是表面的、口头上的,是言辞上的表态,类似举手宣誓而已。但这个宣誓实际上是不算数的,他们从来也不相信自己刚刚表态或承诺过的东西。一转身,他们就忘得干干净净,与别人一起嘲笑它们。如果说这种表面上的效忠有什么实际内涵,那就是借此一方面让自己往上爬,另一方面,用来压制和剪除不同意见,拒绝接受来自公众的批评监督。

在这个所谓服从的另一侧,则是他们的“主动之恶”或者“各自为恶”。即使是上级的命令(政策、法律法规),他们也不会去听的,而且以能想出“对策”来违反为荣。我们的法律不允许腐败,但是腐败盛行;我们的法律不允许造假,但是造假遍地;我们有专门的纪检委员会或其他专门机构,但是对于各级官员们的违法乱纪行为,几乎较少具有约束力。他们就像一小股一小股鲜艳的鱼群,争先恐后地冲出法网,并且越是因为各种“自选动作”,他们的身上的“鱼鳞”越加鲜艳,他们的“人性”才大放异彩——至少他们自己这样以为。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