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理想一点时间 Ш》崔卫平(1)

崔卫平:哪有什么平庸可言

不时有一些灾难性消息传来。翻开报纸或者打开网络,各种恶性的事件持续不断。从个人到社会,从小作坊业主到品牌企业,从区区村干部到执掌一方的政府高官,涉及国民生活的方方面面,不胜枚举。尤其是,事情的发展已经完全超出人们的想象,离奇古怪、五花八门、奇技淫巧,令人咂舌。

即使是好莱坞大片,也容纳不下这么多峰回路转、出奇制胜的内容。“匪夷所思”这个词也已经完全不能表达,那全都是我们自己的同胞所为,并且针对自己的同胞、共同体成员、并肩的同侪、身边人甚至亲人。仿佛这个社会的链条断了,人与人之间再难找到能够互相衔接的纽带,只有各人东突西冲,盲打误撞,亡命天涯一般。一个总的意志,演变为无数个冲突的意志。

哈维尔曾经运用缺乏“故事”来形容后极权社会的状况。“故事”里有不同的起点,冲突因为不同的个人而展开,来自不同方向上的力量互相作用、对话和转化,情节崎岖蜿蜒在已知和未知、规则和变化、不可避免和难以预料之间。在整齐划一的社会管理之下,故事失去了存在的土壤。哈维尔观察到,只有在监狱里才会发现那么多生龙活虎的人,听到生猛鲜活的故事。

我们这里的情况显然又往前走了若干。然而与其说我们的社会拥有丰富多彩的故事,不如说拥有各类频繁的“事故”。“故事”与“事故”的不同在于,前者有逻辑,有节奏,因而能够期待,在有所期待的情况下才会有意外;而后者则完全是突如其来的,祸从天降,来无影去无踪。比如新建的大桥怎么就会塌了呢?最新技术的动车怎么就相撞了呢?从食品店买来的怎么会是毒品呢?学校的门口怎么会成为县官对少女施淫的场所呢?医院成了杀婴的场所,七个半月大的婴儿仍然会用强制手段令其流产。

故事是一个能够理解的小小秩序,提供对于这个世界的平行理解。事故几乎是难以理解的。故事拥有一定的长度,有前后左右的承接和承纳,事故则是片断的,完全任意的,因而是压倒性的。面对天灾人祸,人们唯一期冀的是,可怕的事情千万不要落到自己头上。于是生活在不同程度的战战兢兢当中,侥幸心理当中,缺乏安全感。走在大街上,会看到人们的表情是混合复杂的,有着各种燃烧不完全带来的晦涩。

不仅是离奇古怪的事故层出不穷,而且还存在对于它们各种离奇古怪的解释或辩解。这就让事情变得更加周折,更加含混不清。一桩事件成为一件新闻还不够,对于它的辩解会成为接踵而至的另外一个新闻,成为人们热议的另一个中心。比如“轻度追尾”,以及对于腐败“要控制到民众允许的程度”。发生在看守所里的死亡,则有了更多离题万里的说法。有“躲猫猫死”、“做恶梦死”、“洗脸死”、“睡姿不对死”、“喝水死”、“睡觉死”、“摔倒死”、“过度兴奋死”等等。如此牵强附会的背后,是对于人命完全轻率和满不在乎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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