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诗、咏史诗、感遇诗,商隐写得很多也很好,像《夜雨寄北》《乐游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这样的抒情诗,《蝉》(“一树碧无情”)《晚晴》(“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霜月》(“青女素娥俱耐冷”)这样的咏物诗,以及别的怀友诗、寄赠诗……不乏杰作更不乏佳句。“留得枯荷听雨声”“雏凤清于老凤声”“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成由勤俭败由奢”“夜来烟雨满池塘”,以及“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人闲微病酒,燕重远兼泥”这些类型完全不同的诗句,其实是相当普及地被接受、被传诵、被引用的,是被读者认可、被文学史认可了的。《红楼梦》中的林黛玉,喜欢王维、喜欢李白、喜欢杜甫、喜欢陶渊明、庾、鲍、阮等前朝诗人,不喜欢相对比较雕琢的李义山,但仍肯定其“留得残(枯之误)荷听雨声”之句(见《红楼梦》第四十回、第四十八回)。至于毛泽东喜欢三李(李白、李贺、李商隐)的说法,流传就更广了。
所有这些诗都是重要的,有意义的,但李商隐之所以为李商隐,李商隐之最最独特的创造与贡献,却不在于或主要不在于这些诗,而在于他的那些为数并非很多的意境迷离、含义曲奥、构思微妙、寄寓深遥的七律“无题”诗,及风格接近于这些《无题》的一些诗,如《锦瑟》《重过圣女祠》《春雨》等。
“相见时难别亦难”,一句诗胜过多少当哭的长歌!其实诗语本身写得明白如话,差不多是大白话,而又概括了多少人生的痛苦!离别是痛苦的,是难的,“生离死别”“最是人生伤别离”“离情别恨”是写不完的“永恒”题材。然而,相见也是难的,相见的机会难得,即使见了又怎么样?相见便能相知相印相聚合相对话,一句话,相见又如何能够相通呢?相见不相通,不如不相见。把“相见”的难与“别”的难相提并写,这是李商隐的创造,叫做“相见时难别亦难”。这种高度的概括,使诗既是写爱情的,又超出了爱情。一切珍贵的、被自己想念的却又常常易于失去或已经失去的东西,不常常是“相见时难别亦难”,常常是“来是空言去绝踪”吗?